二一二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優雅的悲傷
許悔之
【背德的理由】
5.奔馳大半天的幸福
蔡詩萍
世界文學
靈魂的無政府主義者──葡萄牙詩人蒲叟亞
 
【專輯】
在秋日的紐約見到夏志清先生
郝譽翔
【當代觀典】
遠行者的難題──評虹影的《阿難》
范銘如
散文楊照
羅智成
【散文】
活得像一籠傻草
李欣倫
靈魂的無政府主義者──葡萄牙詩人蒲叟亞
◎奚密
 


 一

「人生不如一行波特萊爾。」
          ──芥川龍之介

 中等身材,略顯清瘦的臉上一副濃眉大眼,嘴上一撮小鬍子。他,總是穿戴整齊,通常是一套深色西裝,配上一枚端莊的領帶或領結,再加一頂薄呢帽子。他的生活也是那麼清楚規律,每天準時上下班,坐在辦公室裡為外貿公司翻譯各類商業書信。
 他終身未婚,雖然有過一次短暫的羅曼史。他極少出門,十七歲以後,基本上只待在首都市內。他沉默寡言,沒有什麼親人或親近的朋友。除了酗酒,他沒有任何不良嗜好,雖然「杯中物」是他四十七歲就離開人世的罪魁禍首。
 誰會想到,這個孤獨的現代單身上班族,不但是葡萄牙語詩歌史上的佼佼者,而且在他辭世半世紀後,被公認為全世界最傑出的現代詩人之一?更令人驚訝的是,相對於他平淡規律的生活,他透過文學創造了一個可能是人類詩史上最豐富多元的虛構世界。
 他是個寫作狂,在任何能利用的紙片上書寫詩歌,散文,評論,日記,筆記,新書綱要。寫完就放在一個大箱子裡。他的筆跡潦草,一張紙上寫得密密麻麻,有時一張紙上,不但有作品原稿,還有不同的版本,眉批,備忘錄等。造成日後學者整理他的手稿時高度的困難。他生前發表的作品包括一百五十首詩和百餘篇散文。但那僅僅是冰山的一角而已。那個八寶箱直到他去世後才被發現,近一,二十年來陸續被整理出版。到目前為止,編目的作品已經超過兩萬七千五百篇,另外還有若干手稿有待整理。
 他的寫作是博雜的。主要是詩歌,旁及小說,戲劇,散文,此外還有關於哲學,星象學,語言學,神秘主義,美學,倫理學,心理學,翻譯文學的著作。他甚至還寫過一本里斯本導遊手冊,寫過摔角,寫過暴露狂。
 如此簡單的現實生活和如此複雜的內心世界,形成強烈對比。雖然很多作家和藝術家都有意無意地和現實抱持某種距離,但像這樣極端的例子,即使在世界文學史上,也是少有的。是什麼力量,什麼原因,使得他生命的天秤上創作遠遠超過生活的比重?

 二

「我,無用事物的嚴肅調查者'」
         蒲叟亞﹙署名「甘柏斯」﹚

 佛藍多•蒲叟亞﹙Fernando Pessoa﹚一八八八年出生於里斯本。不滿五歲時,父親就去世了。兩年後母親再嫁,繼父是葡萄牙派駐南非的副領事,他入學當地的英語學校。除了十三歲那年曾回葡萄牙一年外,一直和家人住在南非,直到十七歲才回返祖國,在以後的三十年裡他幾乎沒離開里斯本一步,每日上下班,寫作,酗酒,直到病逝。
 從小在國外生活受教育,奠定了蒲叟亞良好的外語基礎。除了母語,他也通英文,法文和拉丁文。作為詩人,他受到的影響包括英國浪漫主義,法國象徵主義,美國詩人惠特曼,義大利未來主義和葡萄牙經典作家。一九一二年開始他的文學生涯。最早發表的作品是文學評論。兩年後開始發表詩歌。
 「蒲叟亞」在葡文裡是「個人」也是「面具」的意思。迥異於大多數人,他的名字和他的個性,詩觀,完全吻合。如果莎士比亞說世界是舞台,人人是演員的話,對蒲叟亞而言,自我是舞台,是他所創造出來的人物表演的空間。在他的詩歌裡,他一共創造了七十二個「面具」,詩人稱呼他們為「異名者」和「半異名者」,他們各有各的外型,個性,生平,思想和政治,美學,及宗教立場。和詩人一樣,他們都是單身漢,也出版詩集。更奇特的是,這些異名者之間有書信來往,互相品評,翻譯彼此的作品,有的甚至還有親屬關係或合作寫作。詩人認為他所創造的異名者各自是一齣戲,彼此的互動又構成另一齣戲。或者,我們也可以將他們比喻為一個交響樂團,每一個異名者是一種樂器,各有其獨特的聲音,但是合起來他們能演奏出龐大豐富的樂章。而詩人既是指揮,也是作曲家。
 蒲叟亞的七十二位異名者和半異名者中,有三位最重要。第一位是甘柏斯。甘先生一八九○年出生在小鎮塔維拉。他個子較高,有猶太血統,是個雙性戀者。早年在蘇格蘭首府求學,後來成為海洋工程師,住在倫敦,大部分時間花在環遊世界上,對東方尤其感興趣。中年以後,他厭倦了花花公子的生活方式,回到里斯本去定居。甘先生早年傾向浪漫派,中年謳歌未來派,晚年是一個徹底的虛無主義者。終其一生,他是個感覺論者。他反對象徵,相信除了感官經驗沒有什麼是真實的。但是感官導致重複,重複導致厭倦。這是他最終放棄旅行,放棄愛情,放棄生活的原因。
 在蒲叟亞的眾多「面具」中,甘柏斯最能代表詩人的「他我」──詩人壓抑欲望和內在衝突的客體投射。相對於蒲叟亞的孤癖和禁欲,甘柏斯沉溺於頹美和感官。蒲叟亞只喝酒,甘柏斯嗑藥,吸鴉片,還在詩裡寫道:「生命像一支淡而無味的香菸/除了把它抽完我一事無成」﹙〈吸鴉片者〉﹚。相對於蒲叟亞三十年如一日的規律生活,從燦爛歸於平淡後的甘柏斯自白:
 我活過,學習過,愛過,甚至相信過,
 而現在,我羨慕任何一個乞丐只因
 他不是我

     ﹙〈菸草鋪子〉﹚。
 現實生活裡,蒲叟亞唯一的一次戀愛對象是歐菲莉亞。柯珞茲女士。甘柏斯寫信給她,說了很多惡毒的話。柯女士非常生氣,跟詩人抱怨說她恨甘柏斯。詩人卻為他辯解,認為甘其實挺喜歡她的。我們無法確定甘柏斯的介入是不是造成詩人和女朋友分手的主因。不可思議的是,在詩人的生命裡,虛構的文學世界和真實的現實世界是沒有實質的區別的,前者可以任意跨越界線進入後者,並影響它,改變它。
 蒲叟亞的另一位重要異名者是卡艾羅。中等身材,藍眼金髮,他一八八九年出生於里斯本,但大部分時間和一位姑媽住在鄉下,一九一五年因肺結核去世。雖然他英年早逝,但是直到一九三○年左右,他一直用詩人蒲叟亞作他的靈媒,以口授的方式留下作品。
 卡艾羅個性天真單純,他住在鄉下,沒有職業,自稱是個牧羊人,雖然他從沒牧過羊。他的詩集就題名為《牧羊人》。卡艾羅也是個感覺論者,認為只有透過感官才能認識世界。他和甘柏斯的不同之處在於,甘注重感覺主體,而卡艾羅注重感覺客體。他強調感覺事物本身,不加詮釋,反對分析性和總體性思維。自然中的一草一木,僅僅是一草一木,沒有任何「道」或「理」可言。所以,他也不相信有神,認為任何一種對自然的詮釋都是一種扭曲。
 我不信上帝因為我從沒見過他。
 如果他要我相信他,
 他一定會來和我說話的。
 他會走進我的大門
 說:「我來了!」

      ﹙《牧羊人》第5首﹚
 卡艾羅是個異教徒,被其他異名者推崇為他們的「大師」,甚至連蒲叟亞都是受到他的啟發才開始創作的。
 第三個異名者的例子是雷逸士。他一八八七年出生,中年時跑到美洲。我們知道他是位醫生,至於其他生平不詳。他熱愛西方古典文學,據說曾在美國一名校教拉丁文,又有一說是他一九一九年以後一直住在巴西。雷逸士寫了許多仿古羅馬詩人霍樂士的頌詩,詩中常處理的主題,譬如生命之無常,財富的虛空,節制和中庸的重要等。他傾向古希臘的享樂主義,相信安天樂命,避苦趨甜。如他的小詩所說:「欲求得少,你即擁有一切,/無所欲求,你就自由了。/那愛我們的愛/用它的欲求壓迫我們。」

 三

「同樣是以語言來解決問題,詩人和撒謊者
的區別可能是:
詩人往往是自己所生產出來的意義的第一
個信徒。」

           羅智成,《夢中書房》序言

 除了異名者和半異名者,蒲叟亞也以本名發表作品。詭異的是,他稱呼這個「蒲叟亞」為「正名者」,暗示他只不過是另一個「面具」而已。在蒲叟亞的世界裡,每一個面具的後面,只有更多的面具;除了文本,還是文本!
 我將靈魂分割成許多碎片
 和許多人物
 「詩人就像一個巨大的檔案櫃,每個抽屜裡儲存著一個面具,一個異名者,半異名者,或是同名者的作品;櫃子本身並沒有意義。早在解構主義和後現代主義之前,蒲叟亞的詩和詩觀即向我們宣示「作者之死」,告訴我們作者的主體是空的,虛幻的,並沒有所謂「真實」的蒲叟亞。這個信息詩人透過甘柏斯之口傳達給讀者:「嚴格地說,蒲叟亞並不存在!」他拒絕作為實體的存在,因為他相信意義是流動變化,無法固定,不斷被詮釋的,而「作為實體就是不被賦予詮釋。」異名者既是他內心眾多面向的客體投射,也是他超越自我,開闊心靈空間的策略。在一首1931年的作品裡,他自稱是個「逃亡者」,不願意被禁錮在「我」裡面,因為那「意味著/被固定」。詩人提出的悖論是,真正的「我」是「無我」:
 我的靈魂老在
 注意我的形蹤
 但是我小心翼翼
 它找得到我嗎?
 我希望永遠也不要!

      ﹙〈我是逃亡者〉,寫於1931年﹚
 在某種程度上,蒲叟亞對自我/無我的看法,也讓我們想到莊周夢蝶裡「虛」與「實」和佛家色與空的辯證。
 內在和外在世界的戲劇性對比,真實與虛構世界的界線消失,顯示詩人不得不將自我從現實抽離開來,才能接受和理解兩者。這就是為什麼即使是自我的再現,也必須透過「面具」的方式。從蒲叟亞的作品整體來看,他不相信理性,權威,但面對鮮活的感官世界,他又怯然止步。他活在一個感覺和思維,感情和理智,肉體和精神對立斷裂的世界裡。他詩中坦誠:
 我有思想和理由,
 熟知理論的全貌,
 而且,從未抵達心。
 這或許可以追溯到詩人的家庭背景和童年經驗?蒲叟亞在幼年時代就經歷了多次的死亡:父親的早逝,和三個弟妹﹙一個親生弟弟,兩個同母異父弟妹﹚的夭折。死亡的陰影可能造成強烈的失落感和不安全感,啟動自我保護的心理機制,導致詩人抽離自我,並轉而創造一個可以掌控的,安全的虛構世界。根據傳記資料,詩人六歲時就以虛構的他者的名義寫信給自己。長大後,他常擔心自己瀕臨瘋狂的邊緣,曾考慮住進精神病院。如果文學創作代表了他的自我救贖,酗酒卻過早地給他帶來自我毀滅。
 西方傳統往往把天才與瘋子相提並論。在各種藝術天才中,詩人尤其被認為是心理狀態異常的人。西方詩學的開山祖師,柏拉圖,就認為詩人在創作時,好比神靈附體,處於癲狂狀態。也因此,他的詩歌讓聽眾如癡如醉,將理智拋在腦後。有鑒於此,柏拉圖主張把詩人從理想共和國裡驅逐出境。至於亞里斯多德,雖然他反對他的老師柏拉圖,為詩人提出辯護,認為詩歌比哲學具體,比歷史抽象,可說是集二者之長。但是,他也承認詩人有瘋狂的一面。而自浪漫主義以來,在西方的想像裡,詩人和瘋子幾乎已成了同義詞。心理症狀,諸如抑鬱症,精神分裂,酗酒,濫用藥物,自殺傾向等等。從拜倫,波特萊爾,荷德林,藍波,到龐德,羅爾﹙Robert Lowell﹚,普拉斯﹙Sylia Plath﹚,金斯堡﹙Allen Ginsberg﹚,例子多不勝舉。
 蒲叟亞是天才?是瘋子?還是兩者皆是?藝術創造到底是常態還是失常狀態的產物?這類問題可能最終是毫無意義的,因為對詩人一如對讀者來說,作品即是詩人,詩人即是作品。蒲叟亞刻意營造,建構了一道謎,一座迷宮,一個無止盡的詮釋過程。如果蒲叟亞知道後代的讀者仍然在試圖解開謎底,走出迷宮,提出更圓融周密的詮釋,他一定會在天堂的某個角落竊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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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期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