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五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延遲的喜悅
許悔之
專輯】詩的盛宴
奧麥羅
沃克特/詩
奚密.譯
來自加勒比海的史詩──《奧麥羅》簡介
奚密
【為台灣寫筆記】
刨開水根「拉」溫泉
吳晟
【散文】
夜飆
許正平
【特輯】青年志工的故事
淚的顏色──救助工作與我
楊蔚齡
【當代觀典】
她的絕美與絕情:周芬伶的《汝色》及其風格轉變
陳芳明
戀物情深的宇宙觀:讀鍾怡雯《我和我豢養的宇宙》
黃宗慧
筆與槳的方向:夏日讀夏曼•藍波安《海浪的記憶》
張瑞芬
淚的顏色──救助工作與我
◎楊蔚齡
 


 由於從事救助工作,我行遍柬埔寨大小村莊。有時,背著晨曦出發,直到晚霞消散,走了一整天的崎嶇山路,只是從一個貧瘠的村莊,趕到另一個更荒漠的所在。就這樣,我行行復行行,走了十多年,從這些艱難的跋涉中,我體會了不同的況味。
 有一回,在行經吳哥窟途中,由於雨季的關係,到處都是泥濘,對面來了一輛裝滿牛骨的大卡車,濺得我們汙泥滿身,車上的牛骨也搖落了一地。那時是黃昏,有個牧童從田裡趕了一群大大小小約二十多頭的牛兒,蹣跚經過那些從卡車上落下的牛骨頭時,全停了下來,任牧童怎麼打,就是不肯走,其中兩隻體格較健壯的靠近嗅一嗅之後,發出嗥嗥哀鳴,一時之間嗥聲四起,全部的牛兒都騷動起來,牠們眼睛含淚一直注視著地上的牛骨頭。這種悲淒的氣氛,感染了我們同行的每一個人。只是路邊幾根遺落的枯骨,牠們怎能認出是同類?如果是同類,卻也不是自己的「至親好友」,牠們又為何如此哀傷?牧童不耐煩了,舉起鞭子,重重打在那兩頭大牛身上,牛身一陣抽搐,疾疾向前跑去,我看到其中有幾隻回頭張望,不忍離去的樣子。
 大卡車遠了,牛群遠了,夕照沉了。在荒漠般的柬埔寨農村小徑中,只有我們還在趕路,入夜以後,路斷人稀,除了車燈前不停飛撲而來的飛蟲,還有一些白色的小田鼠,在稻田以及道路中間奔竄。原來,牠們不是在覓食,而是躲著捕鼠的人。這麼小的田鼠捕來做什麼?人們說,鄉下人因為窮困,旱季歉收,所以必須趁暗夜捕捉田鼠充當食物,有趣的是,越往城裡走,沿途看到的田鼠個頭越大。因此,在夜行時,我們可以從野鼠的大小,來判斷離城市究竟還有多遠,而不管路途多遙遠,我們也只有不停地走下去。
 史懷哲說,莊嚴的事物不只是去理解,最重要的是叫人去體驗的。對我而言,無論是竄行田野的小鼠,或是望骸生悲的牛群,牠們刻記在我心靈深處的,是生命的受苦。不管什麼動物,只要是存活在世的生命,都會有不同的厄運。因此,許多有慈愛悲懷的人們,都會為這些生之痛苦做詮釋,並激發一種人道主義的服務精神。
 曾患先天性深度近視的巴哈,即是將自己的悲苦,透過音符表達出來,許多聽者從他的音樂中得到生命奮進的力量。在我長期從事服務工作的經驗裡,類似這樣的故事,總給我極大的鼓舞。這也就是史懷哲所說的,一滴水好像沒有什麼力量,但若水滲進岩石裂縫而凍結,能把岩石打碎,若水變成水蒸氣,能推動巨大機械的活塞。是涓滴水流也好,是高低音符也罷,一旦有人能將其隱藏的力量發揮出來,建設出來,也就落實了生命實踐的理念。
 去年九月,我到伊朗了解阿富汗難民的景況時,在伊朗邊界沙漠,看到一座關著重刑犯的監獄,監獄外是寸草不生的沙海,可以想見,就算獄犯逃出那座戒備森嚴的監所,也不可能存活在日夜溫差極大的沙浪中。當我極目眺望遠處,看到一個黑點點一搖一晃地自公路的遠處走來,近看時才發現那是一個披著黑紗的女人,她正朝著監獄的方向走,一陣陣狂沙吹得她衣衫亂飄,她一手緊抓臉龐的史卡夫(面紗),另一手緊握食物籃子,抵達監獄圍牆時,她好像虛脫了,身子倒在沙裡……那個為了探視親人而長途跋涉的身影,隨著車速的拉長,離我們漸漸遠了,但是,她撲倒時,從她籃子裡滾落出來的鮮橙,在沙漠強烈的日光下,一直刺痛著我的眼。
 歌德說:「人如犯罪,必變為嚴肅。」我真希望那個被關在牢裡的犯人,嚴肅地看見這一幕,如果他看到累倒在熾熱的沙裡的妻子還慌張地為他拾著橙子,他忍心再做惡嗎?一個關滿了罪人的險惡之地,總有愛他們的人,會排除萬難千里尋親而來。痛苦,有時比死亡更可怕,不過,愛,卻可以融解痛苦。
 我從服務工作中,不斷看見用愛來排解痛苦的人們,他們有些已不在人世間了,有些還正與生活拚搏中。
 三年前,我們在柬埔寨詩士芬省的斷山,成立「流浪兒童之家」,收容方圓一百公里內貧病、孤苦無依的流浪孩子,其中,有一位院童的母親因為長期過著乞討的生活,全身感染惡疾,當她病重希望見孩子最後一面時,我們急忙開車送孩子回去,在遠遠的旱田裡,一間沒有門的破木屋,這孩子的媽全身潰爛、虛弱地睜著眼睛看著孩子,而孩子只看了媽媽一眼,便脫下身上的衣服,換穿另一件破褲子,一下子就溜走了。孩子的媽伸長著手好像要抓回自己的愛兒,我們也對這孩子回到家了居然不看顧媽媽而難過,大家一邊安慰這位婦人一邊找孩子。二個小時過去後,小孩回來了,他沾了一身的魚鱗油腥,手上提了一袋米回到小屋。原來,他剛剛一看見病重的媽媽,只想到家裡沒有吃食,於是跑到市場央求魚販讓他打工殺魚,他殺了二小時的魚,賺得十塊錢,立刻跑去買米,一路喘著回來,只說了句:「媽媽,吃飯。」當我們要孩子留下來照顧他母親,婦人卻急得咳聲不斷地說:「他留在家裡沒前途,會餓死,看一眼就放心了!」
 幾天後,這位母親過世,我們再次送孩子回去!這一回,孩子的步履慢了,很慢很慢地走向木屋邊那一叢已經點火的木堆,木堆中燃燒的,正是他的母親。
 某一天夜裡,「知風草之家」的發電機壞了,這個建在小山谷裡的收容家庭,一下子跌入黑谷,我將蠟燭點上,燭火引來了幾個孩子,我又點了許多根蠟燭分到他們手上,孩子們愈聚愈多,幾十張小臉在燭光映照之下,顯得非常溫馨。其中一個拿著髮夾準備梳頭的小女生,輕哼著:「一顆、兩顆、三顆星……。」原來,那是很久以前我教他們唱的歌,但是她只記得這句,便一直重複這個弦律,於是,我帶著大家把歌唱全了:「一顆、兩顆、三顆星,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娃娃的眼睛,好像媽媽愛我的心。」歌聲稍停,我問她,長大後要做什麼?她睜起炯迥有神的大眼說:「要賣蘋果!」為什麼只賣蘋果?別的水果不好嗎?她的答案是:「蘋果好香!」原來,她入院以前,常常跟著殘了腿的爸爸到市場討錢,他們總喜歡在一個賣蘋果的攤子旁邊守候,因為只有富有的人,才買得起蘋果,也才可能給他們一些施捨。有一次,她忍不住走近一個已經腐爛了的小蘋果旁邊,真希望可以吃一口,結果被一個帶著槍的、趕乞丐的警察把她轟走了。聽了她的心願,我知道,雖然她不曾嚐過蘋果的滋味,但她心中早已種滿了一園子蘋果。看著她的小臉,我忽然想知道更多其他人的願望,於是身旁充滿了孩子們的奇言妙語,其中有一個安靜的小男生說長大後要當和尚,因為:「從出生後,從沒見過父母親,他們很可憐才會死掉,如果當了和尚,可以超渡爸爸媽媽,也才可以報恩。」這麼小的孩子,他才七歲,已嚐遍生離死別之苦,他心中唯一的願望就是報父母恩。我摸摸他的頭,意外地發現,他頭皮上傷疤累累,怎麼回事啊?面對我的驚訝,他卻安慰著我:「媽媽,沒關係,這些傷都好了。」後來才知道他的傷,是來自以前乞討時,幫派老大的「教訓」,只要一天討不到錢,老大便拿刀子在他頭上剁一下,常常連著幾天頭上流血流膿,討到錢,老大才不打他,幫他擦藥,老大說,有那麼多傷才可憐,人家才會給錢……。在冰涼的星夜,我再也不忍再聽更多了,我以燭光,引了孩子們一間間地,走到他們的睡房之後,也回到了我一個人的房間,黃燭燃燒後,開出了燦爛的燈花,凝視燈花,回想著那一張張良善的臉龐,雖然他們長期處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之下,卻仍有自己的願望,小小孩子小小心願,每一個想望,都讓人心疼。
 史懷哲在非洲行醫時,曾說,依照老人的話,深山的內地父母,有人將子女賣作奴隸,並非為錢,而是要送孩子到有充足食物的地方去。時間相隔一百年後的現在,我在柬埔寨的邊境貧民區,聽到販賣子女的父母說:「跟他們走,才不會餓死。」但是,也有些父母賣了子女,拿這些錢每日買醉。面對這麼多需要救助的人,有時在無能為力的情況中,會備感挫折。史懷哲在面對診治不完的非洲黑人病患,也承認過自己並非全能的救治者,但只是希望盡力減輕這些病患的痛苦。
 服務工作,是一種真實的,與身處苦痛、折磨的人為伴的工作,有時,最難的,不是我們不救助,而是救不了,最苦的,不是救多少,而是明知救不了卻還執意要救。走筆至此,我想到德蕾莎修女的經驗,那是她有一次走在貧民窟中聽到的一個老人虛弱的求救聲:「我渴、我渴,給我一些水,我渴!」以及史懷哲的另一次遭遇:「我牽著一個黑人老婆婆的手向她打招呼,想安慰她,老婆婆好像沒有聽見我的聲音,她的兒子被徵召去打仗,她不斷地悲泣,突然間我感到夕陽餘暉裡,我也與老婆婆一樣,飲泣起來。」
 對從事志願服務工作者而言,就連史懷哲、德蕾莎這樣有著高度智慧、堅定意志和仁愛情操的人,也無時無刻不在感動和挫折的矛盾中掙扎。「感動」是開始助人的最重要因素,而一旦開始,我發現竟有那麼多需要救助的人等在那裡,憑我們單薄的一雙手,怎麼做得完呢?對德蕾莎修女而言:「再怎麼龐大的數字,都是從一開始的啊!」是的,就從一開始吧!給一個飢餓的孩子一塊錢,把一隻被海浪沖到灘頭即將死亡的海星扔回海洋,撿起地上一塊可能割傷人的碎玻璃,少說一句傷人的話……等等。
 我深信,這世界將由愛與美來拯救。美與善原是一體兩面的。雖然,我從救助工作中接觸到的,都是貧病、困苦、麻煩、瑣碎的人和事,卻因為與他們相處,而更加深刻地理解人性的美善。
 如果你不把腳放在滾燙的沙上,你不會瞭解沙漠 。

214
 
213
 
212
 
211
 
210
 
209
 
208
 
207
 
206
 
205
 
204
 
202
 
201
 
200期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