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期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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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風采】白先勇VS.黃春明
戲比人生更精彩!──白先勇訪黃春明的午後對談
陳嬿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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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虎:追念黃國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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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倒立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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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比人生更精彩!──白先勇訪黃春明的午後對談
◎陳嬿文
 

 初秋時節,陽光曬得人暖洋洋的。下午時分走進光復南路的巷子裡,步伐都顯得輕盈而充滿喜悅。這一天是週末,十月二十五日。懷著景仰與興奮的心情,我和聯文同事即將和白先勇老師走訪黃春明老師位於士林的家。
 在白老師家門口等候,腦海裡突然想起孟浩然的〈過故人莊〉:「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這首描寫老朋友相見的詩,輕鬆淡然中自有濃濃的情味,我不禁喃喃覆誦,彷彿預見了兩位文學大師相聚時的溫馨畫面。
 見到白先勇老師,我直呼帥氣。一件深藍polo衫、米白色西裝褲,白老師看起來神清氣爽,精神好得不得了。一路上他難掩熱切,告訴我們想探訪老朋友的心意,而聊起黃春明老師的兒子國峻,不捨的嗟嘆更溢於言表。
 白先勇老師長住美國加州,這一次回來台北,主要是為了明年四月份的崑曲大戲《牡丹亭》奔走擘畫。白老師是崑劇迷,從對崑劇的熱愛,到肩負使命地全力投入,用心用情之深惟有知音能曉。
 到了士林,按了黃春明老師家門鈴,宏亮的聲音傳來:「先勇啊,樓梯陡,小心走啊!」黃老師一直有著宜蘭平野式的豪爽與熱情,聽說他一大早就上市場買菜去了。黃老師家自有一種靜謐的祥和,一切塵囂騷動到了這兒,都得安然落定。或許是跟栽種植物盆景有關吧,我心想。寒暄過後,黃春明旋即領著白先勇上樓,這兒,是國峻的天地。
 窗外是一片綠地公園,房裡有一張大桌、一張小床和一缸金魚。隔壁間有一架黑色鋼琴和好幾櫃的書。陽台最是精采,各式各樣的盆栽植物翠綠得滿眼,黃春明一株一株評賞介紹,這兒費心思那兒勤灑水,無辜茂得滿園的蕨葉則是美好的意外。白先勇也是園藝高手,美國加州的房子裡也有一方花園吞吐香草氣息,提供「驚夢」的好素材。
 兩人遊園,像談著自己心愛的孩子。老友相見,園藝和戲劇是他們最感興趣的話題。
 回到客廳,黃春明放了一張CD,音箱傳來絲竹和鳴細緻的國樂演奏。這是黃春明所執導、蘭陽戲劇團演出的《白蛇傳》音樂原聲帶。旋律優雅而演員「聲」段迷人,直到我聽出閩南語的對白內容,才恍然大悟這是黃春明老師改編的「創新歌仔戲」,一掃以往電視歌仔戲的哭腔哭調、俗艷劇情,代之以精緻細膩的身段和對話,加入現代元素,使歌仔戲跳脫傳統又恢復傳統,達到雅俗共賞的藝術境界。
 黃春明娓娓道來歌仔戲的美麗與哀愁。光復後是歌仔戲最風行的時候,由於演的都是民間傳說,平易近人,所以每間神廟拜拜的時候都演歌仔戲,廟埕動輒人山人海,戲子們就像吉普賽人一樣流浪,從一個村演到下一個村。
 「很多人都在戲棚底下生的,」黃春明津津有味地口述著歷史。「那時候歌仔戲多是民間傳說,像陳三五娘,桃花扇等等,專門唱哭調,沒有像岳飛那樣的歷史劇。因為哭調反映了人的苦難,演出當時台灣人的心聲,所以演苦旦的都很有名,很多觀眾會買東西放在舞台上,送給喜歡的演員,像戒指什麼的。」
 「當時台灣的歌仔戲也陸續征服了潮州、閩南地區的華僑,戲旦們一過了海竟然就不回來了,戲演完也嫁人了,所以歌仔戲居然也間接改變了社會關係結構,這很有趣。有些董事長夫人看戲,看喜歡的小生就給錢,先生如果有意見,太太就會說,『這是女的演男的,吃什麼醋呀』,可是一回到戲台上,又把人家當男的了。」
 白先勇一邊讚賞著《白蛇傳》的配樂,一邊接腔,「這跟上海的紹興戲一樣,女的演男的,有錢太太爭收乾女兒,大家都吃醋。可惜現在社會太開放了,場子也沒了,看不到這種景況了。」
 的確,社會在將開放未開放之際,人的情感有一種含蓄美,情緒的周折表現在戲劇上、生活上都顯得有滋有味。以前的生旦就等於現在的偶像明星,過去有錢人家「捧角」,現代影迷「追星」,看戲的人總是樂見自己喜歡的人多多上場。偶像戲份多就說戲好看,戲份少就說戲難看,有時候看戲非看「戲」,而是看「人」。
 「過去有錢人看京劇,包下前幾排捧場,像《紅樓夢》裡,自家還有戲班子。你們看蘇州,是崑曲的發源地,像『拙政園』裡還有演戲的棚子、三十六個鴛鴦廳什麼的,真的是天天看、天天吃、天天喝!」白先勇說。「如果說現代人用車子比身分地位,過去就是比戲劇班子,這是戲劇過去的社會功能,戲班子越大社會地位越不凡。」
 想起以往戲劇的盛景,白先勇不禁感嘆,「中國這個民族天生對歌唱、音樂、戲劇特別喜愛,有天分,可以說是全民運動。可是像崑曲到現在幾乎要失傳了,我還真弄不清楚為什麼會這樣。」
 白先勇說,崑曲是中國最古老、最精緻的表演藝術,比起日本的能劇、印度的梵劇還受到國際的重視。他談起去年應邀赴香港演講「崑曲中的男歡女愛」,配合年輕崑劇演員的示範,獲得一致好評,但是崑劇演員年齡老化,觀眾層面未拓展是不爭的事實,所以如何傳承上一代薪火正是當務之急。因著對崑曲的一股熱情,白先勇決定重製明代大劇作家湯顯祖的《牡丹亭》。
 「有一次我在林肯劇院看華人導演陳士爭執導的《牡丹亭》,全劇五十五折共十八小時,一看就看了三天,中午出去買個熱狗什麼的又趕回來繼續看。很過癮的。記得全場有百分之九十是西方人,可見西方對戲劇接受度很高。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他們在前台池子裡放了真的鴨子,原本是要擺鴛鴦的,呱呱呱的真煞風景。不過也難為他們,美國哪裡容易找來鴛鴦呢?」白先勇自小就愛看戲,五○年代看李香蘭演崑劇《白蛇》,也深深被吸引著。
 「我認為戲劇中愛情的元素十分重要。沒有愛情好像就不怎麼好看。《牡丹亭》是『經典中的經典』,意象繁美浪漫,然而過去幾個版本不盡如人意,我心目中屬於杜麗娘、柳夢梅的『美好的典型』尚未出現。所以這一次製作『青春版』的《牡丹亭》,我找來了江蘇崑劇院的俊男美女俞玖林、沈豐英擔綱,他們才二十五歲,正是劇中人物的花樣年華,雖然技藝有待琢磨,但我延請了崑劇名家汪世瑜、張繼青施以魔鬼訓練,一定得將這個傳奇愛情故事作最完美的詮釋,除了吸引年輕觀眾,對崑曲藝術的傳承有更大的意義。」
 此時,黃春明老師家客廳的音樂行起了快板,圓滑而流暢。原來故事演到了《白蛇傳》裡的「遊湖」橋段。不一會兒,傳來陣陣雷聲,彷彿是許仙惹白娘娘生氣,白娘娘為之氣結的怒吼。
 黃春明自己帶領蘭陽戲劇團,也是親力親為,從編劇、演員訓練、國樂班子、佈景製作、服裝設計等等無役不與,為的就是還原歌仔戲的藝術水準,不但講究美學,更要讓戲「好看」。他十分能體會白先勇傳承崑曲的迫切心情,直呼「責任重大」!
 之前光聽黃春明老師「說戲」就十分過癮,他說故事功力一流,講到杜子春修仙不成,夢裡看見母親時的痛哭失聲,功虧一簣;講到改編《白蛇傳》中許仙的忠厚模樣,讓他有血有肉,婚後還會偷腥,覺得白娘娘「不新鮮了」……甚至連青蛇小青都因護主心切而被賦予女性主義激進者的形象……種種誇張的表情和動作、聲調,戲味十足,逗得大家的心情高潮起伏,又哭又笑。
 說戲之餘,也得說說現實人生。白先勇與黃春明聊著社會的變化、文學觀的轉變、倫常關係的淡化以及老人安養問題,沒有特定議題、沒有激昂辯論,卻處處流露長者的風範、智者論智的熱切。
 天色漸暗,兩位老友談興仍濃,但是大家的肚子正期待著黃老師拿手的炒米粉。黃春明老師伸伸腰,「喝!我要下廚了!」遂起身,入廚房大展身手,親自為我們料理晚餐。
 不一會兒功夫,滿桌鮮色入眼,絕對可稱得上是「五星級家常菜」!有黃老師自行研發、大力推薦的「泡菜麻婆吳郭魚」、紅綠相間亮麗鮮美的「紅椒炒青蘆筍芹菜和洋菇」、「清燉人參雞湯」,當然還有他最拿手的宜蘭炒米粉和平常最下飯的紅豔香腸、醃白蘿蔔。
 黃春明打趣說,白先勇可是美食專家,如果他覺得好吃,那我手藝就過關了。大家喝著紅酒、白酒互敬行禮,白先勇則對黃春明的烹飪巧藝讚不絕口。黃師母忙著為大家添飯夾菜,斟酒倒水,聚餐的時刻人們總是歡聲笑語。而時光,也在暈黃的燈光中,慢慢發酵著往事。
 黃春明懷念過去文學年代的美好盛景,他說,那時候有許多人喜歡文學,一起談論作品、辦刊物,有好的電影一定追著看,像法國新浪潮電影楚浮啦、侯麥啦,這些大師的作品都深深影響著一代人。現代的年輕人也許也會看,但是似乎無法產生一種深遠的影響力。
 白先勇回憶起創辦《現代文學》刊物時,姚一葦先生帶給大家的影響,「那時候真的很窮,編輯們看到好作品都還貼錢去印刷廠印書,就是捨不得好作品被埋沒了。當然也沒有統獨派別之分了,陳映真、李歐梵、陳若曦、施家三姊妹……都是當時很好的作家。記得我從《文季》上看到黃春明的一篇小說,還千方百計要在《現文》上再刊一次,因為實在寫得真好。」
 黃春明年少時創作小說動力,有一部份是因為「不服輸」。「多看別人的文章,可以刺激自己的創作動力。有時候看別人寫得好,就想自己要寫得更好,不能輸他。當然看見好作品心裡頭會有一點酸酸的,但是誰寫得好你內心其實都很清楚。這樣的比較才有意義,文學創作才會不斷有好的作品出現。」黃春明說。
 創作的生命長度因人而異,有些人經久未再提筆,而白先勇和黃春明至今卻依舊活躍文化界。他們的作品因時光之鑄煉而光燦,他們的熱情因時光更加熾烈。白先勇回想起「明星咖啡屋」的作家群像,「那時可好玩了,大家經常窩在明星咖啡屋聊天,喝杯咖啡、吃一塊蛋糕,就覺得實在太幸福了。『明星』的老闆是一對夫婦,也喜歡文學,對我們都很好。」
 「我經常待在明星咖啡屋寫作,那裡有一張很大的桌子,後來『明星』關了,我還把它帶回家。當年林懷民也常去那裡。」黃春明說,「最有趣的是周夢蝶,他從年輕的時候到現在就是那一身打扮,很受女學生歡迎的,每次坐在咖啡屋裡總是一動不動,好像在沉思什麼,女學生都安靜地圍在他旁邊。」
 明星咖啡屋是過去激情的文學年代最鮮明的印象之一,連結起許多作家深厚的情誼。而今即便物非人是,不論身在何方,境遇何如,思憶彼此,總是多了一份惺惺相惜之意。正可謂「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我深深為兩位前輩的對話著迷,他們每一句話,每一個回憶,都帶我回到了那個時空,讓我看見了文學風華時代。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這個下午,我來到了最生動的文學課室,看見白先勇和黃春明兩位文壇大師級的作家,如此執著而認真地演出自己精采的人間大戲,不僅卓然有成,且屹立不搖。雖然我無緣面會文學最盛的年代,然而人生之「戲」仍不斷在上演,舞台在改變,台上的角色也隨時在改變。
 在他們面前,我彷彿是愛看戲的小戲迷,張著眼睛豎著耳朵,好奇地張望,深怕漏了什麼精采的片段。而看戲的終非戲中人,只能似懂非懂,在餐桌邊呼吸著那在空氣中湧動著、看不見的濃稠情感,靜靜地感受著這份情意,那是我僅能表達,最深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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