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年八月二十九日清晨都蘭灣海邊,紅色背包靜靜躺在岩石上,裡頭放著簡單的東西,一張大頭照,一串母親留下來的項鍊,一支小手電筒,以及一篇〈天佑都蘭鼻〉。幾個小時前阿才留下遺書,從這裡跳海自殺了。
阿才驟然離去,在文化界引起不小震驚。
多年來他以放浪形骸的才子形象,悠遊於劇場、美術、電影、社區、環保,以及一切反體制運動,跟台灣人文關懷活動。才華洋溢的創造力、特異的行徑、不妥協的純粹性格,以及不曾稍歇的實踐力,早已使他「傳奇人物」的名號不脛而走。
他的離去,有人認為是為保護阿美族的傳統領域都蘭鼻生態,而殉海死諫;有人認為是長年的躁鬱症逼他走上絕路;有人覺得是事業、感情的雙重不順,讓他感到山窮水盡、英雄氣短……。
每一種可能也許都是真實的一部分,但也都不能涵蓋真實的全貌。
阿才自我期許為一個積極入世的藝術家,多年來他馬不停蹄揮灑熱情在世俗中激盪、創作,為他生存的土地貢獻一己之力。他最後幾年不間斷地投入台東原住民戲劇發展工作,糾集志同道合的伙伴,成功爭取將都蘭新東糖廠閒置空間轉化為藝術家合力經營的藝術文化園區,甚至在決定離開人世的前幾天,還參加了都蘭鼻開發案的公聽會,為保存台灣美麗環境而疾呼奔走。他幾乎沒有中斷過這些從年少以來一直不曾磨蝕的「理想志業」,然而,在他消失後我們整理他的遺物,才發現,最後這半年他的手機、保險、健保、陸續因沒錢付而停掉。最後一段時間他每天在記事本上記載著今天的支出:蘇打餅乾10元、長壽菸35元、礦泉水15元……因為沒錢,所以得錙銖必較,即便這樣錙銖必較,依然沒錢去看醫生。
每思及此,我總忍不住對阿才這樣的人,活在台灣這樣的社會這件事,發出最深沉的感嘆。
在理想與媚俗搏鬥多年後,他是因精疲力盡而選擇了告別人世這個戰場,還是豁然領悟所謂理想之虛妄、世俗名利之不值得周旋,而走赴另一個旅程?
我們整理他遺留下來,字跡紊亂的文稿與筆記上的斷簡殘篇,尋找蛛絲馬跡,試著拼湊一個澎湃詭誕而又深刻的生命圖像,於是,有了這本書。
四十二歲這一年,阿才走完他絢爛多彩的短暫人生,留下一本像鏡子一般的生命之書給他熱愛的人世,與這塊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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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才一九六一年生於台中眷村,全名陳明才。父親是外省老兵,母親是台灣苑裡人。小時候在外婆鄉下家長大,講得一口漂亮道地的閩南話,若不亮出他身分證上的籍貫,沒有人會相信他是「外省第二代」。在他的成長過程中,母系這邊的影響占絕對上風,喝台灣水,吃台灣米,在台灣草根文化的薰陶下長大──他向來覺得自己是道道地地的台灣人,從骨子裡到靈魂,以及台語腔的國語,都是。
阿才是那種極具天分的表演藝術工作者,畢業自國立藝術學院(現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第二屆。早在學生時代,他的戲劇才華就受到極大注目。有一次,透過王小棣老師的介紹,他客串了王童導演的電影《稻草人》中的一場戲,扮演一名逃兵,據拍攝現場工作人員描述,當時還是學生的阿才,釋放出來的爆發力,把大家都深深撼動了。就連與他對戲的大牌演員柯俊雄,都因對阿才深深折服,而在拍下一個鏡頭之前,自動幫這名不見經傳的小晚輩重新補妝,整理造型。
一九八八年,阿才從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畢業,隨即受他的老師賴聲川之邀,為當時聲勢正如日中天的表演工作坊編導《開放配偶,非常開放》,第一次在主流藝術圈一鳴驚人,聲名大噪。隔一年,為草創初期,仍處在摸索階段的優劇場編導《七彩溪水落地掃》,這齣從台灣民間文化汲取養分,從內容到形式都草根味十足的實驗劇,在當時仍以西方美學為尚的劇場界投下一顆炸彈,全省巡迴演出,造成不小的文化震盪。
當時台灣社會運動風潮正熾,深具反體制性格的小劇場因緣際會與社運緊密結合,阿才也在此潮流下,以戲劇的方式介入社會實踐,活躍於街頭,並成為要角。一九八九年鄭南榕遺孀葉菊蘭代夫出征,競選立委,許多社運工作者聞風而至,阿才也熱血沸騰地擔任了葉菊蘭競選總部戲劇工作隊的編導,卯足勁為他心目中的社會公義與政治改造理想盡力演出。那一次葉菊蘭女士高票當選立委,從此活躍於台灣政治圈。
連續幾次成功並深具爆發力與創意的演出,使阿才成為當時劇場界最受矚目與期待的導演兼演員。然而,此時的阿才卻做出驚人之舉──遠離台北主流藝術圈,回到台中當鐵工廠工人。
在阿才為自己編寫的年表裡,他這樣記載:
勞動工作時期
1991年:鐵工廠工人。
1992年:大樓清潔工、送報員。
1993年:鐵路電桿絕緣體清潔工、魚貨包裝員。佛像雕塑工人至1995年。
1994年:木工。
1995年:撿破爛。
就這樣,在所有人的惋惜聲中,阿才一路從文化圈走向台灣更底層,從主流走向邊緣,從體制走向體制外,循著自己的軌跡,告別檯面上的同伴,走向更純粹的發現與探索。
阿才應該是清楚而有自信地知道自己在走的是什麼樣的道路吧?
與阿才的勞動工作時期一起發生的,是他的繪畫創作時期。
一九九一年,阿才赴印尼巴里島觀摩表演與繪畫藝術,他生命中原有的神祕、幽微、深沉、繁複、狂躁騷動、魔幻奇想被進一步點燃,暫別表演舞台的他,瘋狂投入繪畫。一段時間後,他的巨幅油畫呈現在人們眼前。呈現在畫布上的,是沉鬱卻又張牙舞爪的主題,大膽狂放卻又濃稠深重的色彩,這些互相矛盾卻又極其相容的特質,加上強烈敘述慾望衍生的繁複線條,構成了一幅幅嘉年華式的,黑洞一般的圖像。他再一次,用繪畫讓人們驚異於他生命特出的質地,與創作的才華。
一九九二年,在充滿能量的繪畫爆發之後,他的情緒陷入不可自拔的谷底,醫生診斷他得了躁鬱症。從此,開始長達十一年與「躁」、「鬱」輪番交戰的身心煎熬。在這段與躁鬱抗爭、相處的漫長時期,阿才繼續不懈於戲劇、繪畫、與社會實踐。
一九九六年,阿才與逗小花結婚,並共組了另類劇團「女妖綜藝團」。更徹底反叛學院路線,恣意遊走於劇場與真實生活之間的模糊地帶,繼續用顛覆體制的行徑,揮霍他的才氣。
一九九八年,阿才參與了林靖傑導演的電影「惡女列傳」之《猜手槍》,擔任表演指導與演員,再一次躍上大銀幕。這齣電影讓他深入思考電影表演藝術,並開始認真與林靖傑進行進一步合作電影的準備。同一年,在林靖傑的介紹下,演出了魏德聖導演的《七月天》。這兩齣電影的演出,阿才突出的演員質地與表演能力,再一次令觀者眼睛一亮。
阿才並不只是驚世駭俗的,他的認真嚴肅往往隱藏在張揚的行徑之下。
一九九九年九二一地震,阿才與逗小花投入災區參與重建工作。一年半的時間,以劇場、繪畫工作者的身分,在谷關、松鶴、南投清水等地默默留下他們參與重建的刻記,從有形的一磚一瓦,到無形的心靈重建,他們在自身資源匱乏的情況下,揮灑著汗水與精力。
二○○○年,一年多馬不停蹄奔走於滿目瘡痍的台灣山區之後,他們倆暫時從災區抽身,在自身經濟情況一直極度匱乏的情況下,身心俱疲地移居到台東都蘭。
到台東都蘭沒多久,阿才一方面身懷絕技不甘寂寞,一方面不改其對台灣這塊土地與人的熱愛,很快投入原住民戲劇工作。他融入當地阿美族的各項慶典活動,與老頭目們結為好友。阿才的身體黝黑精瘦,五官輪廓深邃,加上炯炯的眼神,與隨時興起便插科打諢載歌載舞的作風,使他常被誤以為是原住民。這樣的誤會說明的,無非是他作為一個藝術家,融入情境的認真與渾然天成的功力,這便是他毫不含糊的實踐特質。最後這兩三年,他熱情投入原住民藝術家阿道、Sigi等人領導的原住民戲劇營,不斷將自身的戲劇才能掏出,極度疲勞地燃燒。
十幾年來,阿才成為人們口中的傳奇人物,關於他的特出的才藝,以及總是攫獲人們目光的行徑(驚世駭俗的也好,靈光乍現令人拍案叫絕的也好),不斷在舊雨新知之間流傳著。向來自視甚高的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畢業的高材生們,難得心悅誠服佩服他們前後期同學或校友的才能,但阿才卻是經常被提及的一個。
「陳明才是藝術學院到現在為止,唯一讓我佩服的一個。」電影導演W這樣說。
「台灣有沒有好演員?我想到的是陳明才。」電影導演Y這樣說。
這都是阿才投海之前半年內的對話,那時兩位同樣是藝術學院畢業的電影導演,一個剛拍完他的第一部電影,正在準備第二部電影;一個則正在剪接室剪接著他的第二部電影。然而,還沒有人動過念頭找他演戲。阿才強大難以駕馭的生命爆發力,主流難以圈囿,或者,環境還沒準備好?
二○○二年,阿才的摯友林靖傑為他寫的電影劇本《最遙遠的距離》獲得了新聞局國片輔導金,然而台灣電影製片環境的特產:一堆狗屁倒灶的事情,使得開拍一再延宕,充滿變數。十幾年來,等待得太久,早已燃燒得身心俱疲的阿才,終於在電影開拍前選擇跳海離開人世,電影還沒開拍,最佳男主角卻提前把他的戲演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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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最後半年,阿才常自喻為七武士之一,並興沖沖尋找其他六個武士。《七武士》是黑澤明的一部電影,電影描述武士成為浪人的年代裡,七名流浪武士因義氣而結合在一起,共同保護一個即將被土匪襲擊的村子。七武士冒著生命危險為村民解除危機,功成之後,等待他們的竟不是感謝與愛戴,而是疑忌與排斥,七武士於是黯然離開村子,繼續令人身心俱疲的流浪生涯。他們自身的絕技與義氣,反而成為他們走投無路的關鍵。
二○○三年八月,另外六個武士還沒到齊,可是阿才累了。隨著最強烈的一波憂鬱潮襲擊而來,他選擇離開。「動盪與靜止,是一體的兩面。」他在札記中如是寫道。動盪了一生,阿才到處點燃令人驚嘆的火花,現在,他選擇安安靜靜地離去。
安靜至今一年過去了,他飄盪在海中的身軀一直仍未出現。
而他留下的文稿,卻靜靜地匯聚能量,準備另一波更強烈的震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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