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行六人,硬ㄠ進駱以軍的車,準備殺上陽明山。
中途,駱以軍說「我下車幫你們買個漢堡,你們在車上等我一下嘿」,然後就消失了。
現在,車上剩下五個人,張耀仁坐在駕駛座旁,另外四人幾乎是胸疊背、背抵胸那樣地卡榫凹凸相啣擠在後座。
高翊峰獻寶說他昨天剛拍完關穎回來,她的皮膚好到不行……他計畫下一期雜誌找徐若瑄拍封面。
其餘四人皆欣羡又逞強地說,徐若瑄已經不紅了好不好、我不喜歡徐若瑄、徐若瑄是原住民……
約略過了十分鐘後,「老駱怎麼還沒回來?」
「小張,你要不要去看一看,搞不好老駱像《神隱少女》裡那對貪食的父母一樣,一個人在那裡吃將起來。」
小張「喔」,然後拉了拉車門,「挖靠,門鎖住了」。
伊格言:啊!完了。我記得駱以軍不知道在哪一篇小說裡提到他的車門是沒辦法從裡面開的。
不會吧,我們又推又撞,最後兼用腳踹,一陣忙亂之後,終於放棄了。
「算了算了,再等一會兒,吃完他總會出來吧。」我們咬著牙恨恨地說。
我們接續徐若瑄原來是原住民的話題,不會吧,完全看不出來耶、可能是漂白過了吧、所以我說嘛,我不喜歡漂白過的人……
這之間,伊格言始終安安靜靜,像個沒人願意跟他玩的孩童,自顧自地哼著自己編造的童謠來:五個小孩慘兮兮,悶死車裡沒人知;五個小孩慘兮兮,悶死車裡沒人知……
伊的歌,喚起我恐怖的想像:謀殺天后克莉斯汀的推理小說《童謠謀殺案》,十個人分別收到奇怪的邀請函,齊聚在一座無人的荒島上,隨後這十個人一個接著一個被宰掉,離奇的是他們的死法和童謠裡的歌詞一模一樣。那首詭異的童謠是這麼唱的:
十個小土人,莫名其妙被噎死;十個只剩九。
九個小土人,一覺睡到天國去;九個只剩八。
……
慢慢的,車子裡全是沉重的呼吸聲,透明玻璃窗像起霧那樣變得白濁,再也看不見外頭那個明亮的世界。在伊的詭異歌聲中,貼在我背後的李志薔在我耳畔喘著氣說:「榮哲,你那個『說小說家的壞話』,這樣一直寫下去會不會變得跟駱以軍一樣……」
我記得幾年前某個兩岸文藝營(那時我還是個老文藝青年),我便舉手問駱以軍他如何看待自己屢屢引發道德爭議的私小說問題(那時我有個師長,被駱的小說傷得很重),只見駱以軍慌著臉東拉米蘭昆德拉,西扯大江健三郎……,以致於我糊里糊塗就被彈出問題之外。
近一兩年,好些個文藝青年同我聊天,聊著聊著他們老是會繞到「你覺得駱以軍的私小說……」於是那個年輕時的困惑又回來了,我有時強硬「ㄘㄟˋ,小說就是虛構」;有時軟弱「哎,是有點過頭啦」。
但最近,我終於有了一個比較官方的說法,如果再有人繞到這個問題,我便會輕鬆地答:「都沒看《壹週刊》ㄏㄡ,駱以軍在『我們』的專欄裡說過……」然後,近乎反射地背出底下這段話:
一切和我們年輕時所能想像的那麼不同,沒有任何一件事再能令我們驚嚇訝異了。我很想有一日若遇見那位動輒將「八卦流言」扣在我小說上的昔日友人,這樣對她說:我錯了。但那非關道德,而是我受限於年齡,看待並素描這個世界的整套方法論之錯誤。它們已不再是新鮮豔異的小說素材,而是一個景框一個景框透視延伸,人痛苦生存其中的形象……
「志薔,一切和我們想像的完全不同,再沒有任何一個小說家的狗屁倒灶能讓讀者驚嚇訝異了,所以……」我試著用駱以軍的話來呼攏他。
沒有回應,李志薔的頭垂靠在我的背上,他昏倒了。
全部的人都倒下了,只剩伊格言仰躺著,像是吐著血泡那樣,虛弱地哼著:
兩個小土人,豔陽天裡烤死人;兩個只剩一。
一個小土人,懸樑自盡了此生;一個也不剩。
我尖叫著:「要不要把駱以軍的窗子打破?要不要把駱以軍……打破……」
★本期最想對讀者說的話:不論是ㄌㄡˋㄧˇㄐㄧㄥ,還是ㄖㄡˋㄩˇㄐㄧㄣ,都不是駱以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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