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七期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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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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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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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關於「木蛇年」的詩 |
許悔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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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台灣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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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西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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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 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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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蘭專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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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蘭之心──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克拉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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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蔚昀施富盛夏 羽/聯合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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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春明專輯】 |
<0pt; font-family: 新細明體; color: black"> 大山一層一層,環抱著山谷,遠遠可以眺望到谿谷間一條立霧溪,像銀白色的帶子,蜿蜒在群山之間,也像一條銀白色的蛇,努力竄動,好像要尋找出路。
剛下過一天的雨,晴了,山谷間升起一片一片的煙嵐。
有風,煙嵐移動的速度很快,像一層一層的薄紗,使群山的綠遮掩出豐富的層次。
天空很藍,很明亮,是剛被雨水洗過的天空。
湛藍的無際天空飄浮著一朵一朵的白雲。
白雲和煙嵐不同,同樣是水氣,白雲聚集得濃密,像很厚的棉花,可以遮擋住陽光,在整座綠色的山巒上拓著一塊雲的影子。
煙嵐很薄,可以透光,在山間遊移,使山的形狀與顏色都若隱若現,有一種輕靈的美。
他把揹包放在山路旁。這一段山路特別陡峭,太陽曬得額頭有點發燙。他解開衣領上端的釦子,讓清涼的風吹進衣襟,吹拂他的胸腔、腋下,從兩肋邊吹到後背,襯衫鼓起來,像吹飽了風的船帆。他張開雙手,好像要飛起來,風也從袖子兩端悄悄蹓走,袖子啪啪拍打著他黝黑壯碩的兩肘手臂。
他喜歡這一帶的山,好像許多風從四面八方都在這裡聚集。
恰好在峰迴路轉的山腰台地,可以眺望腳下的天祥,聚集許多遊客太過喧嘩的地方,也可以眺望腳下更深處的谿谷,也可以平平望去,一層一層群山的峰峰相連,也可以眺望一碧如洗的天空。
「360度的景緻──」
他想起很拙劣庸俗的賣房子的廣告詞。
大學畢業,他短期間在一家房地產的行銷公司打過短期的工,每天聽到奇奇怪怪的形容辭彙,他始終不瞭解,為什麼賣房子要用這麼虛華不實的語言來形容。
「我們的島嶼是一個販賣廉價夢想的地方──」
做房地產做久了的富美,聽到他的抱怨,便嘆了一口氣:「消費者要這樣廉價的夢想,你有什麼辦法!」
他沒有說什麼,他咬著富美的奶頭,輕輕吸吮,他看著富美如同一粒桃黃一樣的乳房,乳頭像一顆結實的果蒂,乳暈四周有一粒一粒小小的褐色乳蕾。
他翻起身,望著富美大而明亮的眼睛說:「妳真的是太魯閣族?」
「對啊!」富美撫摸著她結實的膝蓋:「我家在西寶,你聽過嗎?」西寶──」
他搖搖頭,笑著把富美的手從自己的下體拿開。
(他的男性正在萎縮著,沾黏著潮濕的液體,剛剛入睡,或許他不想這麼快又要驚醒它,便移開了女子野心勃勃的手指。)
「西寶──」她爬在男子身上,看他仰躺著,雙手枕在腦後,富美看到他暴露著濃黑密如叢林的腋毛,便伸手去撥弄。
「我就叫你西寶吧,很好聽不是嗎?比我替那些醜陋房地產取的名字都好聽!」
她咯咯咯笑了起來,好像一想起房地產好幾年自己推銷的廣告,忍不住就覺得要笑。
男子翻看過富美的「業績」,她在一個沿河社區一連為好幾棟大樓做行銷廣告。房子賣得不錯,每次有「業績」,老闆就開香檳慶祝。(用紙杯裝的香檳,老闆一手拿著一塊鹽酥雞,一手拿著紙杯香檳,向富美恭喜。他們說:「恭喜,Amy!」他們叫她的英文名字,說:「妳很有創意!」)
「創意」,男子笑翻了
,富美假作嗔怒地瞪著他。
「沒有創意嗎?你笑什麼?」富美打著他的下體。
男子趕忙用手護著,笑得抖成一團。
笑過之後,男子坐起來,把富美摟在懷中,翻著那些「業績」,他嚴肅地說:
「什麼創意呢?」他翻過一頁:「因為在河邊,所以叫『地中海』?」
他又翻過一頁,「你看,又是河邊,所以叫『加勒比海』!」
他又翻過一頁,「哇!太神了
,又在河邊,所以就叫『波詩灣』──」
他又忍不住大笑了起來,抱著枕頭,四處躲避富美沒頭沒腦的劈打。
「這怎麼不是『創意』啊,我把『波斯灣』改成『波詩灣』,這不是創意啊!那時候波斯灣打仗打得正凶,這個名字每天上報紙,我一用,房子賣得好極了。」
富美辯解著,有點委屈,她不明白這個認識不久就跟他上床做夢的男人為什麼嘲笑她的業績。
男子躺在叫做「西寶」的台地上,四周有很多蕃茄田,用竹枝架著,綠色的葉子襯著同樣綠色的果實,只有幾顆早熟的蕃茄特別醒目,透著曬滿陽光的紅。
(男子想起女人如同蕃茄的乳房,走了,其實比較像蕃茄,不像桃子,更柔軟,更飽含水分,更多陽光的明亮。)
「原住民都有這麼美麗的膚色嗎?」他用手掌輕輕撫摸那明亮褐色的胴體。
「我的爸爸不是原住民。」富美說:「他是河南來的榮民,開完中部橫貫公路就留在山裡,有一小塊地,種菜、種水果,跟我媽媽結了婚,他結婚的時候已經六十幾了,聽說是為了反攻大陸,他在河南老家有一個沒有成親的媳婦,他說,不能對不起那個女孩,就一直等一直等──」
(許多人在漫長的等待裡修一條漫長的路,一條貫穿島嶼東部與西部的路,一條在群山環抱中像一條銀白的蛇在竄動的路。
他們修路、等待、修路、等待。路要修到哪裡去呢?
路要修到天上嗎?
還是路要修到來世?
他們最後一一變成了路邊的墳墓。)
富美流下了眼淚,男子緊緊抱著她。
「一個男人等一個女人,等了四十年,算不算偉大的愛情呢?」富美問。
男子沒有回答。
「我的媽媽是富士村的原住民,她在西寶國小讀書就認識了我爸,一個河南人,叫做李梅花──」富美擤了一把鼻涕:「李梅花,很好笑,不是嗎?」
「西寶國小的原住民女孩每天都幫李伯伯種菜、鋤草、施肥,坐在田隴邊吃李伯伯煮的大滷麵。」
「畢業以後,這個原住民小女孩已經十五歲了,要被送到都市做女工,但是她不肯,堅持要上山幫西寶的李伯伯種菜。」
「後來,這個伯伯知道在河南老家的女人早已死了,他大哭了一場,原住民的女孩十八歲了,每天上山幫忙種菜,她抱著哭倒在地的伯伯說:『李伯伯,李伯伯,我們結婚吧!你還有我,──』
(男子抱著富美,沉默著,輕輕親吻著她的胸口,她的手,她的臉頰,她的額頭。
他覺得富美身體裡有什麼聲音,哭泣的聲音,修路的聲音,種菜的聲音,或者等待的聲音。)
「所以,我老爸在六十歲的時候娶了我十八歲的媽媽,生了我,我生在西寶,生在一個蕃茄田旁邊的木造房子裡,爸爸說河南家鄉那個女子,等他等到死掉的女子叫「富美」,他就給我取名叫富美,用別人的名字,很沒有創意,對不對?」
男子想不起來為什麼跟富美分手了,沒有戰爭,沒有災難,也不是什麼生離死別,但是他們分手了。
他在E-mail給富美的最後一封信上說:
富美,我想我必須離開了。
謝謝妳在這幾個月照顧我,教給我很多我原來不會的事。
妳很有「創意」!
我只是短期打工,很快兵單就要來了,我趕在當兵前出去走走。
大概去太魯閣罷,去妳說的「西寶」看一看。
我上網查了一下,那邊住戶很少,卻有一間小學,也叫西寶國小。
西寶國小的建築看起來很特別,網路上說是配合自然的「綠建築」,我把圖片E給妳,有沒有比妳們大樓建築的設計酷!
我不知道會不會在西寶遇到妳的媽媽,妳說她還守著妳爸爸留下的那塊蕃茄田。
不知道為什麼,我迫不及待,想去看一看西寶,也想去走一走妳爸爸修的那條路。
(男子躺在蕃茄田裡,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夢到自己拿著十字鎬,拚命在挖一塊地。
那地裡挖出一塊一塊的石頭,石頭崩坍了,路也崩坍了,他還在繼續挖,他想:這樣挖下去不是把自己站的地方都挖完了嗎?
但是,路是一定要挖下去的。
這條路要修到天上去,這條路要修到來世!
路終於挖完了,他隨著崩坍的石頭一起墜落,墜落──)
他醒來時發現一顆熟透的蕃茄墜落在他胸口,一個婦人站在田邊看他,說:「做夢了啊──我聽到你在叫『富美』!」
男子差赧地一笑,撿起蕃茄,揹了行囊就繼續他的行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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