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血建築，變形蟲城市

館前路四十號

獨裁者坐在文字工場裡騎旋轉木馬

指點迷津有書迷

葛蒂瑪傳記風波

2046的郵票

　二○○四年底的深冬，我坐在辦公室裡，在鍵盤上輸入第一個字後，信件飄洋過海（其實是傳真），抵達一位素未謀面，但從大學時代（他其實才年長我四歲）就開始閱讀他的小說的作者家裡時，就注定了我將要和一位文字獨裁者走進一座深邃的文字工場，貪婪地啃食每一個象形的符號，然後拆解符號的橫豎撇捺，重組一串又一串的意義……
　意義從這裡延伸出去，開啟了編輯檯上與文字獨裁者對於每一字每一句的斟酌討論，恍惚間多年前初讀〈少年神農〉的震撼，又重回腦海裡。
　與董啟章的文學結緣，並非起始於他一鳴驚人的《安卓珍尼》，而是從一個嚐遍百草的少年開始。在〈少年神農〉裡，董啟章結合了史說與神話，以敘述者「我」出入古代先秦和今日香港的歷史，意在言外，念茲在茲的是倉頡創造的文字。同一時間，董啟章創作了以性別（越界）為重點的《安卓珍尼》（還包括隔年得獎的《雙身》），以一個不存在的物種的進化史，大膽觸及女性主義、男性沙文主義、知識與暴力……前後兩者兩種判然不同的敘述風格和書寫方式，甚至分身為男女有別的說話者聲音，皆博得諸位評審們（馬森、東年、平路、鍾玲、楊照）的好奇與讚譽。而對於台灣的讀者而言，當年董啟章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隔年再榮獲聯合報文學獎長篇小說獎）的重大意義，在於向所有中文世界的讀者宣告香港新一代作家的誕生，除了大家已經非常熟悉的同時期之西西、辛其氏、黃碧雲、鍾曉陽等小說家。
　在董啟章的小說創作裡，「香港」這個城市，這個曾經被認為「借來的地方，借來的時間」的地理空間，是他戀戀不棄的創作主題。沒有別的，只有存在。香港的駁雜歷史是一個作家在想像王國裡擁有的豐富文本。香港璀璨繁鬧的歌舞昇平才是董啟章打開他個人的聖經後，深深體會到生命裡源源不絕的思考泉井。於是，攤開一張又一張的香港地圖，董啟章仿如現代的漫遊者，遊走在香港、維多利亞、太平山和眾多街巷小弄之間，想像他與這個城市在下一輪太平盛世的未定命運，考古著我祖之輩在這個城市裡打開廉價的收音機後，是否收聽同一個頻道。
　終於，來到這個臨界點了，作為一個現代城市裡的文字工作者，是誰曾經說過「五十年不變」，如今都不重要了。因為，文字才會留下紀錄，見證這個城市經過百年來之滄海桑田，已非當年的一草一木。那麼，故事要從頭說起，但非白頭宮女話當年，而是從收音機這個物體開始。
　《天工開物•栩栩如真》一書指涉明朝宋應星的《天工開物》，不言而喻了全書的後設意味。太初有始，自然界的萬物，彷彿與物體脫離不了關係。人類的生活世界，就是充滿了各種大小形狀不一的物體。雖然《天工開物•栩栩如真》是敘述一個（香港）作家的真實／現實世界，與作家筆下的虛構／理想（香港）世界，但也同時隱藏了作者的「自我」在字裡行間。董啟章非常聰明的借用了《天工開物》裡的「物」，作為他打造自然史三部曲第一部的開篇之作，以區別於一般三部曲的刻板定調，無疑有洞見之明（這也常常讓我想起布希亞的《物體系》）。而他也訴說了香港三部曲的故事，就從爺爺那一代開始，只是不同於其他小說家採取的角度而已。
　二○○五年夏秋之交，三十幾萬字的《天工開物•栩栩如真》終於出版了。放在編輯檯上的書，封面和封底上那一前一後的兩個古代中國人，手上一端互牽一束細線，遂連結起我和董啟章跨地域的合作出版關係。董啟章是甘於寂寞的人，為了創作自然史三部曲，他毅然辭去所有工作，在家埋頭努力寫作。此書出版後得到的評論和反應，是我和董啟章始料不及的；而當港台兩地媒體同時頒發好書獎予此書，肯定了董啟章在現階段的創作成就，我不禁一度的激動到熱淚盈眶。誰言「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只要書遇到知音人，作家寫得再辛苦，也是值得的。其實董啟章早於二○○四年就完成《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初稿，存藏在電腦裡，卻未有出版的念頭（百萬字的寫作計畫，無疑是一個非常巨大的挑戰）。過去電腦螢幕上隨意增刪修減的文字，如今一一具體為書本上的平面印刷文字，有誰會預料得到它冥冥中注定要與讀者結緣的命運呢。
　二○○六年春始，我和友人赴港與董啟章夫婦會面。帶著兩座沉甸甸的獎座，親自交到作家手裡，我看見他們二人展開的笑靨，是多麼的光亮燦爛！原來在這個講究速食消費的大眾社會裡，依然有一支不輟之筆在默默耕耘。我們都是迢迢同途萬里人，對文字，對文學創作，有孜孜不倦的堅持與固執，誓守那一點小小的理想。
　也是二○○六年夏秋之交，董啟章沉澱了兩年後，終於完成《時間繁史•啞瓷之光》的定稿。顧名思義，此書直接指涉了史蒂芬•霍金的名著《時間簡史》（董啟章原屬意後者書名，但因考量版權和法律問題，後來改為前者。對我而言，《時間繁史•啞瓷之光》反而更貼切，開展了多重想像空間的意義。《時間簡史》原是一本科學著作，史蒂芬•霍金在書裡討論了時間與空間的本質、上帝是否創造世界、宇宙的歷史和未來。年輕的董啟章非常聰明地借用了史蒂芬•霍金的科學概念，反思香港（人）在（香港）時間與空間的意義，或許作家殷切追問的是：香港（人）世界是什麼構成的，又是怎麼演化進來的。於是，董啟章以文字帶領讀者旅行在小說宇宙裡。無疑的，董啟章是向這位大師致敬。
　不能不說的是，《時間繁史•啞瓷之光》同時延續《天工開物•栩栩如真》之主題，書寫自然史三部曲之第二部，以「自我」與「他人」對位，定點在從今天以至未來的時空，以時間作為小說敘述的主調。因此全書讀來充滿許多豐富的科學性圖像，譬如鐘錶的結構圖、舊鐘錶的原理圖，或者天文星體的圖像，這都是與時間的意象發生直接聯想關係。董啟章的想像力是非常豐富的，他樂在其文字工場的馬戲團裡，以文字表演甜蜜的、夢幻的生活童話。但回到現實世界，我們不禁要問：董啟章下一步要說什麼故事。
　太初有始，自然界存在著物體，自然也與時間有密切的關係。再套句老話：香港這「借來的地方，借來的時間」，一寸光陰一寸金，時間怎麼會不重要呢！於是就有了《時間繁史•啞瓷之光》這個故事。在時間的甬道裡，董啟章留下一個伏筆：讀者將要與他一同追逐香港的陽光、雨水與空氣。
　看見浩瀚無比的宇宙物體，接觸透明無垠的時間，董啟章接下來還要再說什麼呢？我想這是非常值得期待的，因為那是和你我直接發生關係的故事，即《物種源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