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色絲質的外套薄如蟬翼,隱約可見那圓潤、白皙的肩頭,不經意鬆開之時,同色小可愛清楚的喘息著一雙半球狀的乳房……這才真正的端詳起這個叫「糖糖」的女孩。
「所以說嘛,咱的方向是一樣的,只是黨派不同……」說到這裡,行動電話鏗然響起,他做了個暫停的手勢,揚起粗濃的劍眉:「喂?我是……」眼角一挑,瞥見左側的王委員也正拿起電話,另一隻手掌掩著話機,低沉的交代幾句話,只聽到收話之前,似乎故意提高嗓門:「……明天替我買進一萬股。還有一大早的國是論壇我不參加,別忘了訂午後的機位,嘉義。」
「喂,王仔,明天嘉義有節目啊?」
他閤上手機,若有意涵的傾身問道。
穿著紫紅色連身長裙的公主笑盈盈的蹲下來倒酒,那種慣飲的「二十一年傻鹿」威士忌,王委員色瞇瞇的順手摸下公主因蹲著倒酒,顯得繃緊的臀部,公主故作嬌羞的扭了一下,王委員笑呵呵的遞了張百元券,又輕拍了一下,展露一臉知己般的誠摯:
「我們大老闆規定,中南部的公職一定要下去造勢,不然總統怎麼選?民調老是高不起來……哪像你們,來勢洶洶。」
他拿起一根香菸,叫「糖糖」的女孩隨即遞過打火機「啪」的一聲點燃,他用力的吸了一口,香味來自糖糖低胸小可愛裡那雙白皙、鼓動的乳房,一朵灼熱、暈黃的火光搖晃之間,糖糖如此嫵媚,他不禁心神盪漾了一下,緊摟糖糖的柔肩:
「什麼來勢洶洶?都快被你們邊緣化了。」
順勢靠在糖糖肩上,香而柔軟,她的髮茨輕輕挑逗著逐漸燥熱起來的右耳,恍惚之間,二十年前還是大學三年級的妻子,一臉羞澀,顫抖的緊抓住他正猴急試圖解開她胸前排扣的十指。
「不能啦,不要這樣。」她幾乎要哭出來。
「為什麼不能這樣?」他低聲的反問,手沒有停住,右手拇指與食指已捏住胸罩裡那沁汗的乳頭。
「我媽說,要結婚才可以……。」她嚅嚅的回答。
「那就結婚啊……又沒說不娶妳。」陷入一片炙熱的迷情裡,微微的狐臭,鼻尖揉搓妻的乳房。
「前晚兩個叩應節目……趕死我了,回去罵了助理一頓,明明說好,只能答應一台,媽的,這些電視台瘋了?不是晚上八點就是九點……還好兩個電視台都在東區,八點五十分他們進廣告,我就告訴主持人,我不能做結語,叫司機飛快趕九點鐘,一衝入棚內,連妝都來不及化,就上了……。」
王委員志得意滿的說,公主們一副崇拜的欣羨表情。他又吸了口菸,笑笑的讚賞說:「這證明你紅嘛。」
「哦,王董……不,是王委員,您好棒喲,是電視明星哦!」糖糖星眸流轉,真是風情萬千。
王委員笑呵呵的摟緊身邊的女孩,十分受用的舉杯與糖糖互敬,他忽而萌起一股突來的醋意。
「喂,王仔,咱來對個三杯,拿骰子來!」
他有種挑釁的樂趣,糖糖的香味,從鼓鼓的乳房之間陣陣飄來,激起他久未有之的某種鬥志。
「咱兄弟不要相殺給別人看,要喝跟女人喝,划拳還是擲骰子都可以,輸的人,脫衣服!」王委員答說。
「脫衣服?又不是地下酒家,我們可是有牌的酒廊!」
王委員摟著的女孩搶白的說。他深深看了一眼,問:「說得好!說得好!妳叫什麼名字?」說完,兀自喝了一口酒。
「小詩。」那女孩染了一頭紅髮,廣東口音。
王委員用力將小詩摟入懷中,涎著臉親她的耳下、頸間,小詩笑著,怕癢輕輕推開,又被王委員摟了回來:「她說是香港人?我懷疑是大陸妹。」
他抓起一把骰子,神閒氣定的在大磁碗邊緣轉了一圈,昂聲叫道:「來!比大小,三把算輸贏,十八啦!」骰子應聲在碗中央跳動,女孩們七嘴八舌。
「騙□耶!我還會怕你不成?來,看我的厲害!」
王委員領帶一扯,摩拳擦掌起來。
摩拳擦掌。他進入國會的第一天,就結實的幹了一架。
黨團一致決議,宣誓時堅持兩個重要動作,一是背對著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二是以公元一九╳╳年替代中華民國╳╳年稱之。濟南路、中山南路口集結了上千名的支持群眾,歡聲鼓舞的將新任的反對黨立委送入國會殿堂,揮舞著綠旗,擂動大鼓,他昂然的登上宣傳車,接過麥克風,一望黑壓壓的人頭,有點情怯,清一清喉嚨,拿麥克風的手有些微顫,頭繫寫著「獨立救台灣」黃底綠字布條的黨工說:「現在,咱要請新科的立法委員呂╳╳來說幾句話,委員,請!」
「委員,請!」這句話飄在二月冷冽的晨風中,卻讓他不由然喜悅了起來……我,終於是立法委員了!眼睛往宣傳車下一瞄,妻子一張陽光般的笑顏,雙手舉著V字的姿勢,一下子,他滿心的自信回來了。
「各位咱愛好民主自由,追求台灣獨立的鄉親序大,大家平安,大家好!」鼓聲擂動,歡呼不斷。
「今仔日,是咱台灣人做自己主人的第一步,你的選票,支持我們進入國會,就是要為咱台灣打拚!」
三十分鐘之後,在議事堂上,他和王委員扭打成一團,他抓扯王委員的馬球牌領帶,王委員則打落他昨天剛配好的十四K金框近視眼鏡。
「幹你娘!你們這些台獨!」
「黑金、買票,國民黨憑什麼?」
晚報上了第一版頭條,彩色照片明顯的呈現:壯碩的王委員猛力揮拳,而他只有一臉驚惶,左手緊抓住對手領帶,右手掌直伸,作著制止的防禦動作。
晚報巨大的黑體字標題寫著「國會暴力」四個觸目驚心的大字,王委員怒氣沖沖宣稱要按鈴申告,他正氣凜然的對記者說要保留法律追訴權。
而當他和王委員在互毆事件發生後聲名大噪的子夜時分,被記者發現他們正在酒廊裡相互敬酒致歉,一片和樂融融的氣氛之時,他幾乎傻眼,倒是王委員笑呵呵的忙打圓場,要求記者不要拍照:「不打不相識,以後就是議事堂上的政策辯論吧。」
他回過神來,糖糖情意款款的朝他媚笑,忽然覺得生命一種淒冷中突來的暖意,輕輕的摟她入懷,柔軟、泛著香味的乳房微顫,哦!糖糖。
2
學校門口的「革命書店」換上以卡斯楚為主題的櫥窗擺飾──三尺平方的放大黑白相片,半身軍服,留著一臉落腮鬍的革命家不馴的叼了根粗大的雪茄。
他佇立在櫥窗前端詳久久,還是沒有勇氣推門進去。上個星期經過時,懸掛的是一九五○年十月一日,毛澤東站在北京天安門上意氣昂揚的笑顏……美國中西部的秋天,滿城轉為紅黃的葉子紛紛飄落。
小鄭從那部二手的雙門本田車下來,看到他呆立在書店門口,大聲的叫喚他的名字,一時為之心驚。
一樣是這般大聲的叫喚,大四那年的某個向晚天,暈黃的夕照從古老的木格窗投射而入,輔導室磨石子地面幾塊炫眼的亮光,令他幾乎睜不開眼來……。
「有沒有在聽我講話?考慮得怎麼樣啊?」
他幽幽抬起眼來,未開燈的室內一種彷如夢中、不真切的氛圍,問話的中年男子,壯碩巨大的軀體上半身隱入一片黑暗裡,鄰座的教官則是笑瞇瞇的倒了杯熱茶推到他的手邊,輕聲的勸慰被驚嚇的他:「沒關係,慢慢來,慢慢來……」
黑暗裡的人靜默了半晌,又開始說話,這一次,語氣變得柔和多了:「你們社團的幾個幹部都很優秀,只是……過於理想化,喊什麼校園民主?還去幫那些叛亂犯的家屬發競選傳單,年輕人嘛,總是比較熱情,學校愛護你們,只是擔心你們誤入歧途……咳!我只是要你注意他們,有沒有和校外分歧份子私下聚會,你把時間、地點、談論內容記下來交給學校,這一點,你應該做得到才是……。」
小鄭推一推滑落下來的近視眼鏡挪身過來:
「一起進去吧,不要雞雞歪歪的像個娘們,走!」
說著順手拉著他的毛衣外套,就往書店裡鑽,門上的鈴子叮咚兩聲,書店那禿掉半個頭的老闆探出頭來,隨口說了聲歡迎又埋首做他的工作,他定睛一看,列寧的小銅像正肅然的朝他凝視。
隨手抓了一本薄薄的書,封面是個戴著突擊隊綠扁帽,蓄著同樣落腮鬍,咬著雪茄的年輕男人。小鄭晃過來,用力拍了下他的背,直說這本書很屌!
「這個傢伙過癮!卡斯楚革命時代的左右手,是個醫生又是詩人,古巴建國成功,卡斯楚任命他當文化部長,你知道這人多性格嗎?竟然拒絕,他說啊,我是搞革命的,不是做官的,就騎著他的摩托車,遠去中南美洲旅行……。」
他端詳著書籍封面的人物,輕聲讚嘆,順手翻了幾頁,微微的動容,忍不住問小鄭,這人的以後呢?
「死了。被砍斷手腳,活埋……二十多年以後,這位偉大的革命英雄的遺骨才被送回古巴安葬。」
他輕呼了起來:「這樣的犧牲?有意義嗎?」
小鄭輕鬆的用手指敲敲書籍說:「看完了再說。」
而後,他搭小鄭的車一起回學校宿舍,順道在街角的甜甜圈店買了兩杯熱咖啡,一杯給小鄭,小鄭優閒的打著方向盤,吹起口哨,本田車滑行在飄滿落葉的街道,是星期日,遠方的教堂響起朗脆、清澈的鐘聲,他忍不住從紙袋裡拿出那本書來。
「我知道你擔心什麼……喂,兄弟,這是美國,不是台灣!不要看到左派的書,就以為共產黨來了。」
小鄭揶揄著他,靈活的繞過一片藍澄澄的湖岸。他靜靜的看著湖上,有一艘小白船,父子樣的兩個男子用力的划槳,一群水鳥啪啪飛起,留下一條長長微盪的白浪尾。
「小鄭,你不擔心嗎?前些日子,明尼蘇達大學一個姓葉的女留學生回台灣探親,一到桃園機場就被逮捕,他們說她讀毛語錄,看大陸電影,還和大陸留學生往來頻繁……。」
「你相信他們的話嗎?」小鄭凝肅了起來,猛踩油門,驚動了路邊一隻伏臥的愛斯基摩犬。小鄭拉高嗓門:「誰不知道明尼蘇達有個大特務?聽說一個月可以拿情治單位四百塊錢美金,哈!打小報告也有獎學金。」
聽了小鄭的義憤填膺,他心中被刺了一下。
小鄭在台灣唸的是中原理工學院建築系,他和小鄭是來美國才相識的,外省第二代,父親在公家機關任職,他則是典型的台北人,在依山傍河的士林長大。
一時間,忽然深切的思念遠在台灣的女友,小他兩屆的學妹,第一個讓他知悉肉體歡愛是怎麼一回事的女人,好想馬上就奔回台灣,緊緊依偎在她那雙雖不豐盈卻柔嫩的乳房之間,來回搓揉、吮吻……。
「我說,這個周末,你有沒有空?」小鄭問。
他「嗯」了一聲,仍沉陷在乳房的情慾遐思裡。
「嗯,是有空還是沒空?」再問了一次。
他忙回過神來,急急的點頭應答:「有空!」
「台灣學生會和台灣同鄉會辦的演講活動,聽說彭明敏、許信良都會到,可以去聽聽。」
「會不會……會不會被照相?那樣的政治聚會?」
他終於忍不住,嚅嚅的問起小鄭。
「聽一聽又不會怎樣,說得有道理,咱們鼓鼓掌,沒道理,拍拍屁股走人嘛,怕什麼怕?」
反而是小鄭一派坦然,他不禁佩服的暫且坦開胸懷,附會的說:「是啊,有什麼好怕的嘛,那就去吧。」
那就去吧……尾音虛弱得猶如風中吹過的落葉,那落葉也像從台灣捎過來的航郵,昨日剛收到父親的信,受過日本教育,一生以行醫為業的父親,來信卻滿紙文言文:
愛兒知悉:
去國經年,以課業為重。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近日將與汝母前往日本京都一遊,以償少年留日習醫之舊念。淑英常來家中,伴汝母歡談,實一賢良女子也,切勿負她一片情意。
海外異鄉研修,務必實事求是,避免是非紛爭,尤其政治險惡,非吾人所能涉之,切記!
隨信附上美金支票三千元。秋深露重,保重身體。
父字 民國七十五年秋
信中的「淑英」是他女友的名字,想到淑英,回到宿舍裡,心中一陣盪漾,那清純、秀緻的小臉,散落在肩頭,烏黑的長髮,白皙的肉體,他再無法忍抑,隨手在案頭抓了一本閣樓雜誌,半靠在枕上,一頁一頁的翻著,尋找情色相片中酷似淑英的乳房,一手急促的搓揉著逐漸膨脹起來的陽具,心跳加速……恍惚間,淑英裸身走近。
他,終於忍不住,忘情的呻吟了起來。
3
忘情的呻吟起來?他側過頭去,小詩狂浪的跨坐在王委員的腿上,蛇般的扭動,紅髮左右飄拂,逗得那肥壯的男人涎著一臉的笑意,王委員兩隻手搭在小詩纖細的腰肢,往前拉近,試圖讓那兩粒晃動的乳房貼近他色淫淫的厚唇,他這才發現,身畔的糖糖不見了。
「糖糖哪裡去了?」隱約的慍意,問倒酒的公主。
「櫃台來叫,有她的電話。」公主輕微、小心的回答。
王委員將小詩用力摟緊,重重的吻了小詩的唇,放開她,探身過來,一副不以為然的對公主叱道:
「叫你們副總郭姐來!什麼意思嘛?糖糖落跑啦?轉檯不必說一聲?喂,存心給我們難看,是不是?」
場面一時僵在那裡,一個公主警覺的推門出去,示意走廊上的少爺叫郭副總,另一個公主陪著笑,忙倒酒連說抱歉,小詩則敬了兩根菸,巧笑倩兮的打圓場,嗲聲嗲氣的半摟著王委員說:「好啦,大人有大量,不生氣嘛……。」
他盯著巨大的電視螢幕,一大片深藍色的海域,白帆及泳裝美女,公主拿起麥克風,字正腔圓的和著音樂,唱起「執迷不悔」……狹長白亮的沙灘,輕曳的椰樹,畫面上方跑馬燈字幕打出:「郭副總速到二○一包廂……」
行動電話又響起,他拿到耳畔,是妻子的聲音:
「還在忙嗎?都深夜了……。」壓抑而無奈的語氣。
他看了王委員一眼,王委員抖動著大腿,悠哉的抽著菸,一隻手不斷的在小詩半裸的背部來回撫挲,小詩笑著縮一縮身子,然後挺著,用心和公主唱著歌。
「在KTV吧?唱歌的聲音好大……」妻子幽幽的說。
「只是應酬嘛,待會兒就回去,孩子都睡了吧?」他柔聲的回答,眼睛卻直盯著門,渴望糖糖快些進來。
「早就睡了……我只是要說,今天是我的生日……」妻子
說。
他恍然大悟,忙答說:「啊,對不起,我忘了……生日快樂,生日快樂……明晚看看,如果沒有行程,我們帶孩子吃個飯,好好睡了,晚安。」
「晚安……你,酒別喝太多……」妻子在掛上電話前,隱然傳來一聲輕微的嘆息。
「我說啊,這次基層民代加薪案通過得很漂亮!兩黨合作無間……新黨那幾個傢伙舉什麼抗議牌?拜託哦,心中想什麼,我們還不知道啊?裝清高!」
王委員拿起酒杯,向他敬了一下,仰首飲盡,又接續:
「不過……你們那個前任黨主席竟然投反對票?假什麼高尚?以為坐了二十多年的政治牢就比別人偉大?自己苦哈哈的,見不得別人賺錢啊?清廉?清廉就要吃飯攪鹽!」
「唉呀!王委員,你不要批評我們前主席,革命家嘛,他本來就特立獨行,不然,就不像他了。」他笑著說。
「我是對他沒意見啦,他人緣好嘛,問題是他老是逆向而行,喂,總統大選吶?那些鄉鎮代表、村里長都是大樁腳,誰敢得罪?三組候選人看到他們都要叫阿公,不然票從哪裡來?」王委員愈說愈激昂,揮舞著拳頭,讓他想起幹架上了晚報頭條的往事。
「聽說……你們黨裡的同志把他當成是一隻孤鳥?」王委員瞇著一雙促狹的眼,試探的問。
「哪有這回事?他是我們永遠的黨主席。」他忙著化解王委員的試探,輕輕撥開這話題。
「永遠的黨主席,會和新黨喝大和解咖啡?」顯然,王委員不想中斷,一直窮追猛打,他忽然湧上一股鬥志:
「那你們的黨主席呢?黨產交付信託?可能嗎?唉呀!選舉到了,口號喊一喊罷了……。」
「喂,政權保衛戰吶,這一局輸了,國民黨就別玩了……宋仔來勢洶洶,你們阿扁也不是省油的燈。」
以為一場激辯即將展開,推門聲壓下了小詩與公主的合唱,徐娘半老卻一身妖嬈,穿著低胸金魚紅長禮服的郭副總帶著一臉無辜的糖糖,笑盈盈的來到他們眼前:「唉喲,王委員、呂委員,怠慢了你們,真是不好意思,我郭姐向兩位立委大人鄭重賠罪……。」
糖糖像塊糖般的坐回他的身旁,柔聲低婉的連道不是:「對不起啦,今晚生意好,去轉個檯……你一個人,會寂寞吧?想不想我?嗯,想不想嘛?」說著,磨蹭的貼過來,他感覺那雙柔軟的乳房摩擦著他的左臂。
「委員大人,白天為民請命,晚上還在談政治?多辛苦啊?來!郭姐敬兩位,我自己先陪三杯謝罪。」郭副總咯咯咯,三盃豪氣下肚,面不改色。
「我說郭姐啊,我是老客人耶,呂委員第一次來捧場,糖糖就落跑,沒有意思啦……。」王委員皺起眉頭,一副備受委屈的訴苦神色。
郭副總回頭,指頭彈了一下,少爺拿了瓶同樣的「傻鹿二十一年」威士忌過來,她笑盈盈的說:
「這瓶算我郭姐請客,今晚客人多,忙不過來,糖糖我不再叫她轉檯了,呂委員,您要好好給我們糖糖疼惜哦……。」接著又說了幾句討好的美言,告退出去。
「難得哦,景氣那麼差,酒店的生意還這麼好。」他問起糖糖,糖糖嫣然一笑,眼中萬千深情。他伸手將她輕摟入懷,沉鬱、迷情的香水味,他深深呼吸:「嗯,好香……妳用什麼牌子的香水?」
「香奈兒十九號。」糖糖依偎過來,嬌媚的回答。他忍不住親吻糖糖的粉頸,很香很嫩,眼神朝下,停留在小可愛突起的兩球微喘的乳房上,乳溝深深的魅惑,手從她圓潤、白皙的肩頭輕拂而下,與她的指頭相握。
「可愛的糖糖,皮膚真好……這隻方形錶也是香奈兒哦。」他輕聲讚美,握住的指頭伸出中指,撩撥糖糖的手心。
「會癢!不要挑逗人家嘛!」她笑得枝頭亂顫,抽離他的掌握,看了下腕錶說:「這是假的啦,一千塊錢,在通化街夜市買的……。」糖糖溫柔的舉杯敬王委員:
「委員,對不起,讓你們等好久,來,我罰一杯。」
王委員笑呵呵的摟一摟小詩,做了個無所謂的手勢:
「我有小詩陪,只是妳不在,讓我們呂委員空相思。」
他覺得有尿意,站起身來問公主,洗手間在哪裡?公主答說出門左轉走到底,他抓起行動電話,推門而出。走進洗手間,就聽到有人用力嘔吐的痛苦沉吟,那人埋首在洗臉台,一臉通紅,太陽穴青筋暴起,吐完,不停的用水撲打著臉顏,又呸呸吐了幾口穢物殘渣。
「咦?不是呂委員嗎?」那人靠了過來,他正掏出陽具,腰肚一緊,尿液飽滿的射出,聽到叫喚聲,心頭一驚,未待回頭辨識,那人已站在小便池前,看真切,不就是來自中部的林委員嗎?酒氣瀰漫的說:
「哈,呂委員,你也在這裡?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卻在酒店中……你也是來慶功的是不是?我們在三○一包廂,等一下過來,周委員、張委員……他們都在。」
4
「他們都在……卻壁壘分明,你說好笑不好笑?」小鄭在聚會的門口接他,促狹的指一指燈火通明的屋內,已是向晚時分,紅日火豔豔的掛在橡樹枝枒,他要來參加一位從台灣來的黨外人士的演講會。
「歡迎,大家先用晚飯,吃飽後,演講會就開始。」同鄉會陳會長親切的招呼,這才發現,書房、後園陽台、客廳分別聚了三批人,似乎彼此認識卻又十分疏離。在會長的叫喚下,他們三三兩兩走了出來,還交頭接耳:
「他說申請到國科會研究基金,回台灣去客座一年,卻又怕怕的,不知道入境時會不會被抓起來?」
「FAPA那間旅館一直賠錢,倒不如賣掉算了!」
「老康今年有沒有來參加夏令會?覺得他蕭索很多。」
他和小鄭端著紙盤,挾了一塊梅乾扣肉、一隻水煮明蝦、炒米粉,就退到客廳的落地窗前,他的眼神巡了一個來回,誠如小鄭所言,那三批人哪怕是在餐桌旁選擇所需的菜色,也像是沒看到對方似的,交錯而過,沒有一句問候,他抬起頭來,牆間掛著一幅衛星照相的台灣全圖,兩旁各有一長條幅以蒼勁有力的書法寫道:
蕃薯不怕落土爛
只求枝葉代代湠
「你看,海外的台灣人分枝分派,博士、碩士一卡車,誰也不服誰,真應了你們祖先的一句話。」小鄭灌下一口可樂,指著那三批板著臉,不交談的人們,對他說。
「哪一句話?」他將視線從那些人身上拉了回來。
「台灣人放尿攪沙□做堆!」小鄭果決的回答。
他沉吟了一下,竟為之無言以對,低首默默用餐。
演講會主題談的不是民主政治,而是台灣環保之現狀,同情黨外活動的林教授憂心忡忡的談到核電廠、河川汙染問題,哽咽的語氣,眼眶紅了起來……。他與小鄭坐在最後一排,他在一本筆記簿上記載林教授演講的內容,小鄭有些疑惑,深深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問說:
「那麼用功,還做筆記……。」
他手上的筆跳了一下,竟致脫離墜落,滾到前座椅下,悶不吭聲的彎身,手儘量向前伸,終於把筆撿回來。
「聽一聽就好,不必費神啦!」小鄭再次提醒他,他抬起頭來,有些不自在的笑笑,還是埋首疾書。
林教授演講完後,有三十分鐘讓大家提問題,結果卻成為各抒己見,底下聽的人不耐的自行交頭接耳,有人甚至聽不進去,大聲打斷發言者的意見:
「什麼環保歸環保?政治歸政治?這都是國民黨不當政策所造成的惡果……」
「對不起,讓我把話說完,台灣的環保如果不真正落實,只會不斷損耗人民的血汗錢……」
「要把國民黨推翻!台灣才會有前途!」有人高喊。
「請主持人維持秩序,這樣打斷別人發言,是很沒禮貌的……。」發言者氣急敗壞的向陳會長請求。
「打斷又怎麼樣?你說的只是見樹不見林嘛!」
鬧哄哄一片,三個陣營,人人寒著臉,劍拔弩張的喧囂……陳會長愁著臉,忙著制止並耐心勸說,遠客從故鄉來,這樣的爭論對客人是很失禮的。
林教授顯得有些尷尬,終於搖頭苦笑了。會長太太見狀忙說,大家雖有不同見解,疼惜台灣的心是一樣的,讓我們合唱一首歌,來歡迎、感謝林教授這麼精彩的演講,說完,挪近牆角的鋼琴,琴蓋一掀,十指飛舞在黑白相隔的琴鍵之間,她用著教會唱詩班似的高亢嗓音領唱著:
台灣島嶼,原本美麗,
受異族統治了數百年。
雖然代代英雄輩出,
可惜全部來犧牲……
方才爭議的人們,竟然同時噙著淚水,用心的合唱這首歌,他輕輕閤上筆記本,原是些許不安、不自在的心多少被這首歌及這群人的澎湃情境所感染,變得敬肅了起來,來美國兩年,第一次聽到不同派系的台灣人如此用心的合唱一首歌,這份感染是很異樣的……。
這份異樣在心上迴盪,想到的是太平洋彼端的家鄉、父母、兄弟以及……淑英。女友淑英的形影浮現了起來,那略帶羞怯的微笑,每個異鄉的眠夢深處,淑英的裸體走近,那圓潤、柔軟的乳房,輕輕狐臭的腋間,蓊鬱的體毛……他竟然勃起了。
臉紅了起來,此時此地怎麼可以這樣?不可以!不可以這樣!他用力搖晃下迷情的腦袋,強制自我必須保持清醒,側首,才察覺小鄭用著不解、狐疑的眼神,炯炯的看著他,嘴巴張得開開的。
「怎麼用這種眼神看我?小鄭你很奇怪哦!」
「你才奇怪呢,今晚你顯得若有所思……」
「若有所思?是這首歌觸動了心裡一些對家鄉的思念吧?」他挪身過去,小聲的回答。
「記住,要懂得獨立思考、判斷,不要輕易讓表象的事物感動,那太濫情了。」小鄭壓低聲調,附耳叮囑。
合唱一完,各派系代表的人又開始提問題了,此時經過合唱之後,氣氛顯得圓融,和樂了些,林教授亦好整以暇,回復一臉明朗,誠懇的笑意:「各位別客氣的問吧。」
「請教林教授,你會參加公職選舉嗎?」
「為了使台灣的未來更好,我不排除此一可能。」
一位自我介紹是「聯盟」的中央委員昂聲的反問:
「林教授,你是一股清流,參與黨外運動,卻又不排除參選?在國民黨所制定的遊戲規則裡,你敢保證,你不會失去一個反對者的人格?」
「這問題太大了……但,我可以保證我不會同流合污。」林教授坦誠的回答,說完,肯定的向那發問者頷首致謝,那位「聯盟」的中央委員還是不肯放過,繼續說道:
「至少,我們聯盟的盟員有志氣,除非國民黨倒下,我們絕不回台灣參與國民黨體制裡的選舉。」
「那是台獨聯盟的朱教授,在喬治城教國際關係……另外那個禿頭是海外組織的中西部負責人……」
小鄭打了個哈欠,不經意的指著發問人,低聲的向他說明各種台灣人團體的來路。
回到學校宿舍已是凌晨兩點鐘,隱約的睡意,卻有件工作必須完成。他翻開演講會的筆記,遲疑了片刻,打開電腦,快速的敲擊按鍵,KEY
IN筆記的重點,然後列印,燈下,他微蹙眉頭,將印好的資料再仔細瀏覽了一次,終於還是裝入已打好地址的信封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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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要不要過去三○一?他們一狗票人都來了。」
王委員伸著大拇指,指了指門外,他凝注傾聽,傳來喧嘩的划拳聲,有男有女,略為思索,答說:
「我一想到姓周的,就有氣,術仔一個!」
王委員把臉一怔,端詳他一番後,隨即化為理解的哈哈大笑:
「別這樣嘛,院會都要見面的,何況他和你還是同黨。」
「同黨又怎麼樣?不同派系啦!媽的,上次黨內初選,搶我的人頭,遊覽車載一大堆人去礁溪洗溫泉,黨證、印章統統收去,每個人頭買三千塊,幹!垃圾鬼!」
糖糖見他動怒了,依偎過來,柔媚的靠在他懷中,將他的雙手圈在她的腰間,往上稍移就結結實實的抓住那雙圓潤、柔軟的乳房。
「別生氣嘛,人家向你撒嬌,還生氣。」糖糖嬌嗔。
香氣陣陣襲來,他貼近糖糖的耳垂,挪移到頸部直至肩部,手也開始不老實了起來,伸入小可愛下緣,往上探索,指尖穿過胸罩,沉甸、柔嫩的乳房已盈握,糖糖掙扎了下,也任由他撫挲了。
這就是軟玉溫香吧?他呼吸急促了起來,王委員識趣的不再追問,摟著小詩相互敬酒,並吩咐公主點歌,和小詩歡歡喜喜的合唱:
「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
他把糖糖愈抱愈緊,親吻她小巧的紅唇,手忙碌的摸揉糖糖的乳房,她有些驚慌了。又似乎害怕如果立刻抽身,會得罪這位客人,索性雙手回握他愈來愈形狂野的手掌,輕聲的哀求:
「可以了啦,消磨這麼多……」嬌柔的在他耳邊吹氣。
「把人家的奶頭抓得好疼,你好壞哦。」
他停止了動作,有些尷尬的看一看桌邊倒酒的公主,那些小女生裝作什麼都沒看見,眼睛停駐在螢幕上,室內流迴著王委員跟不上節拍的牛聲馬號。
當他靜止下來,挾了塊鴨舌,剛要塞進嘴裡,門被推開,幾個委員擠了進來,一下子,原本就不怎麼寬敞的包廂,頓時塞滿了人,他抬起頭,看到周委員一身亞曼尼站在桌邊,一臉促狹,陰陰的笑說:
「呂委員,這樣不夠意思哦,同黨的戰友,林委員有招呼過,也不過來喝一杯,讓我被他們灌得死去活來……」看到他身旁的糖糖,周委員眼睛為之一亮,接著說:「哦,逮到妳了,糖糖妳去我們那裡繞了一下,屁股都還沒坐熱,就溜過來了,怎麼樣?咱們呂委員不錯吧?」說著熱絡的附耳過來,故作神秘的對他說:
「喂,糖糖不錯,幼齒的哦,夠辣!帶她出場吧?」
他真的恨不得一拳把這姓周的打出門外。胸腹間一股悶氣直衝上來,沒想到姓周的竟換成一臉誠摯的笑意,拉著他坐了下來,他暫時按捺下湧起的怒意,心裡不屑的冷笑:「這隻笑面虎……」看他繼續還能使出什麼把戲?
「我知道呂委員對我有些誤會,俗語說,打虎抓賊親兄弟,不要給國民黨那些傢伙看笑話……」周委員笑瞇瞇的從西裝裡掏出兩支古巴雪茄,遞了一支給他,自己含了一支,並且熱切的為他點燃,呼了一大口煙氣,自我解嘲的說:
「會期只剩下三天,那些法案不快點三讀通過,每天挑燈夜戰,怎受得了?選民也難伺候,審得慢,謹慎一點,說我們故意向國民黨討好處,很快通過,又罵我們放水……石磨仔心,你說是不是?」
他沒有答話,靜靜的抽著雪茄,一室□葉香醇的焦味。
「聽說……莊董要你找財委會幾個委員同仁,幫他公司的股票上市,你應該也算我一份才是,咱們一起挺。」
「你,你怎麼知道的?」他略顯驚慌的取下唇裡的雪茄。
「在國會裡,有秘密可言嗎?」周委員油滑的笑著。
這隻笑面虎!他心裡暗自咒罵,卻還是要裝作若無其事。
「莊董,本來就是老朋友嘛,選舉時,人家兩百、三百萬的捐,面不改色,要我幫忙,能說不嗎?」
「看在同黨的份上,你也應該找我啊,兄弟們集思廣益,幹嘛找王仔?國民黨的,肥水不落外人田……。」
「你們在密商貴黨大事,怎麼把我也扯進來呀?」
什麼時候,王委員像隻熊,從周委員的身後貼近過來,他向王委員使了下眼色,王委員笑呵呵的吩咐公主們倒酒,隨即正色的舉杯敬周委員:
「朋友之間說的是一種義理,莊董平時待咱們不薄,不分黨派,有事幫忙,還有什麼話說呢?」
「說得也是,這忙是一定要幫的,來,喝酒!」周委員一仰而盡,兩眼陰陰的試探他的反應。
他還是靜靜的兀自摟著糖糖,不發一語。周委員揮揮手,自覺無趣的回首招喚同來的委員,一看,不知什麼時候,他們已經離開了,周委員說了聲:「明天院會見!」訕訕然的推門出去。
酒興全然被周委員弄砸了,他悻然的向王委員說想回家了,隨口叫公主來算酒帳,王委員問他:「要不要帶糖糖出場?」他搖搖頭,神情索然。
「下次再來看你哦……」他拉起座位上的糖糖,懂得察言觀色的她不再多說,解意的柔聲答說:「一定要來哦,我等你。」他看了下腕錶,不耐的向公主問說:「怎麼老半天,沒人來算錢?」
郭副總笑瞇瞇的走進來,說買過單了。
「誰買單的?」他疑惑的問王委員,王委員攤攤手。
「莊董。三○一他也全買了,他說祝你們玩得開開心心的。」郭副總笑得很神秘:「各位大委員為國事操勞,他應該請客。」
「他人呢?」他走到門口,眼神望向擺著鋼琴的圓形大廳,尋覓著莊董的身影,只見鋪著櫸木地板的舞池裡,稀疏的兩、三對慵懶起舞的男女。
「莊董人沒來,他在電話裡交代要好好招待。」郭副總帶著糖糖,送他和王委員到酒店門口,小詩拿著外套和手提包奔了上來,一部黑色的朋馳三二○慢慢滑行過來,王委員笑著擁著小詩坐了進去,按下車窗,向他揮手道別,而後吩咐司機:「去新北投!」
泊車小弟又招呼了另一部同型的房車,司機從駕駛座小心的探出頭來,向他請示:
「委員,要直接回去嗎?」
眼神試探的從他的身上移到送行的郭副總及糖糖身上,又將視線轉了回來,等候他的決定。
一時,他感到不知該何去何從的慌亂,回頭一看,糖糖帶著些微委屈,彷彿被冷落的神色,他有些心疼轉身溫柔的揮揮手,糖糖笑開了,還是小女生嘛。
司機下車替他打開車門,他搖搖手,酒店左側的便利商店門口,蹲著一個賣花的婦人,籃子裡放著幾束玫瑰花,他走過去,買了一束香檳玫瑰,心想:「買回去送給生日找不到丈夫、寂寞的妻子吧。」
「委員,還要去哪兒嗎?」司機再問了一次。
他幽幽的仰首向天,子夜的天空,在深不可測的黑暗深處,竟有稀疏的星子,微寒的風吹過,夜深的長街,偶爾車輛駛過,一切寂靜極了。
「我,想走一段路。」向司機說,就兀自向前走去,車子慢慢的跟隨在後,與他保持大約十尺之遙,炫亮的車前燈映照在他的背,彷彿是舞台上獨自演出的伶人。
隱約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四周迴盼,這才發現香味是來自他揉搓糖糖乳房的手,忍不住舉高至鼻尖,用力、深深的呼吸,哦,那乳房的香味……
忽然,不自覺的,竟然哼唱起這首歌來了──
台灣島嶼,原本美麗,
受異族統治了數百年。
雖然代代英雄輩出,
可惜全部來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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