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許文學一個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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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願景】  
如何唱一首反咒之歌
南方朔
【浮游地圖】  
中生有之鎮--永和
舒國治
【專輯】
旅行簿子
當代旅行文學展

 
﹝旅行文學作品選﹞  
迷霧之旅
瓦歷斯
‧諾幹
二馬赫生命VS. 另類旅行
黃坤鋒
【小說】  
貓藥
鄭清文
【詩】  
十四行詩兩首
王丹
【散文】  
生活小品四則
孫貴
 貓藥
◎鄭清文  /王薇薇       
 


今天,阿旺起來特別早。
父親坐在大廳的椅條上,一腳垂下,一腳踩著椅條,一雙棕木屐,像沒有寫好的八字,放在地上。
地是泥土地,地面有點不平,泥地的顏色和稻埕的不同。稻埕是淺褐色,屋裡的卻是黑色。其實,裡面的泥土和外面的是一樣,只是踩踏久了,蓋上一層黑土皮。
父親今天不出門?父親喜歡早起,在吃飯前先到田裡走一趟,有稻子看稻子,種了蔬菜就看蔬菜。
阿旺走出去稻埕。天氣很好,天上幾乎看不到雲,是青藍色一片。不過有點冷。
稻埕角落的竹叢,靜靜的,竹梢微微彎垂。沒有一點風。偶爾有竹葉落下來,輕輕的飄,有的還會旋轉而下,在地上舖了薄薄的一層,已枯黃了。
稻埕上有好幾隻雞在走動覓食。吃小蟲,或掉落的穀子。那隻黑色大母雞也在裡面。總共有一、二十隻吧,有的是成雞,有的半大。牠們都是那一隻黑母雞所生的。牠們靠近母雞時,或母雞走過去,啄牠們一下。牠們就張開翅膀,咯咯的跑開。連比牠大的公雞都怕牠。
那一隻黑母雞很會生蛋。有時,一連生了二十多天,從不間斷。阿公說牠是寶物。
阿公生病,有時也吃蛋。平時,蛋是先煎好,再放到菜湯裡一起煮,而後整個撈起來。有時也生吃。阿公在蛋的兩端,用小鐵釘或鑽子,各戳破一個小洞,從一邊吸吃。聽說,這是阿公去北部的礦區挖礦時,日本人教他的。他們說,蛋生吃最有營養。有時阿公吃蛋,也會分一半給他。生吃的時候,阿公先吸,留下一半。有時他先吸,用力過多,把整個蛋吸光了。那時,阿公總是笑著,摸著他的頭殼說,無要緊,無要緊。
阿旺走到牛舍看阿公。他看到家裡的黑狗庫洛就蹲在牛舍前,看到他,站起來迎他,一邊搖著尾巴,一邊伸長鼻子低哼著。
牛舍分成兩半,一半住著牛,另一半住阿公。牛舍是土塊牆,屋頂蓋著稻草,牆和屋頂都沒有窗。牆邊、牆角和牆上,放置著各種農具,犁、鋤頭、鐵耙子、畚箕,也有機器桶(打穀機)。
牛在吃草,慢慢的嚼著。在冬天,吃乾草較多,有時阿旺也會出去割一些青草回來給牠吃。
阿公躺在床上。床是竹床,上面舖著稻草,再披上草蓆。牆角吊著蚊帳,冬天蚊子少,沒有放下來。
阿公生病了,大人說是肺病。以前,阿公到北部掘礦,老了以後才回來幫助做輕一點的農事,主要是看牛。阿公在掘礦的時候,灰塵跑進肺裡,日子一久,肺已變成石頭。因為肺病,他已吐了幾次血了。
阿公閉著眼睛,看來很累的樣子。以前,阿旺陪著阿公看牛,阿公也會講故事給他聽。他最喜歡聽鬼故事。阿公問他怕不怕。他說不怕,阿公就呵呵的笑了起來。阿公說,鄉下沒有電燈,鄉下人一半以上的時間是在黑夜中,是不能怕鬼的。
不過,阿公很容易累,講的故事也越來越少,也越來越短了。有時,講了一半就自己睡著了。阿公好像什麼地方都可以睡。有時靠在土地公廟的牆上,有時靠著墓碑睡。
今天,阿公好像更累了。他的眼睛閉著,嘴角微微張開。他的頭髮剪得很短。四叔也剪得很短,不過四叔說,在戰時,剪短頭髮既省錢也方便。阿公的頭髮還是很密,不過差不多都白了。他的鬍子也全白了,有點像土地公。不過,沒有那麼長。
阿旺看到阿公的嘴角有血跡,鬍子上也有,都已乾了,發出一種味道。和稻子的味道不同,和草的味道不同,和牛糞的味道也不同。阿公就睡在牛舍,牛就住在旁邊,整個房子充滿著牛的味道,牛尿和牛糞的味道。阿公的味道怪怪的,和別的味道都不同。
阿公睜開眼睛,瞄了他一眼,嘴角動了一下,好像要說話,卻咳了起來。阿旺走近阿公,在他背部輕拍幾下。
呼── 是飛機的聲音。是米(美)國飛機?還是日本飛機?
海口那邊有機場,米國的飛機有時會來轟炸,或掃射。有時,從家裡也可以聽到轟炸和掃射的聲音。
阿旺再給阿公拍了兩下,看阿公的咳嗽停止,就跑到稻埕。以前,阿公告訴他,看人吃肉,不要看人相打,說米國飛機來,很危險,不要出去看。現在,阿公也一定這樣想。不過,他很喜歡看飛機,他很希望能看到空中戰。四叔看過,他卻沒有。
天是晴朗的,有陽光照射下來。只是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像竹叢下,還是有些陰冷。
四叔也已跑出來了,在稻埕邊,用手遮住額度,抬頭看著天空。今天,四叔沒有去做公工,也就是替日本軍做工事。他的另外一隻手還拿著戰鬥帽,一定是父親叫他取下來的。不久以前,有人在田裡工作,戴著戰鬥帽,米國飛機誤以為是軍人,俯衝掃射,差一點把他打死。聽說,那一個人,被嚇到了,坐在田裡一直發抖,有兩三個鐘頭之久。有人撿到了彈殼,還有人挖出子彈,有大人手指那麼大的子彈。
「飛機!飛機!」 四叔喊著。 阿旺也看到了。在青藍的天空上,一個暗一點的影子,迅速的劃過,有時在陽光下閃出銀光。
「雙胴的,P三十八。敵機!敵機!」 四叔喊著。
「為什麼沒有鳴水螺(警報)?」 也沒有高射砲的射擊,也沒有掃射和轟炸。
「一定又漏掉了。」
米國的飛機從海上飛進來,時間太短,來不及放警報。四叔在解釋。
嗚──嗚──嗚…… 平常,發警報,是先發一長聲,叫警戒警報,敵機再接近,才發出連續十短聲的空襲警報。今天,可能來不及,飛機已來到頭上,才匆忙的發出了空襲警報。
飛機很快的飛過去,竹梢還是靜靜的彎著。
咯、咯、咯──
一隻大公雞突然啼叫起來了。那一隻大公雞是黑母雞生的,全身黑色,摻有一些黃金色。依照阿旺家的習慣,孵出來的小雞,公的都要閹,只留下一隻或兩隻做種。
咯、咯、咯──,
忽然,那隻母雞也跟著啼叫起來了。母雞每次生蛋,會從雞窩跑出來,嘎嘎嘎的叫一陣,好像在報功,告訴家人牠已生了蛋,要家人給牠一把米或穀子。在戰時,物資缺乏,人都吃番薯籤了,只有在農村,自己種稻子,雞生蛋,才可以給一點穀子。
但是,這一次母雞的叫法完全不同。牠和公雞一樣,咯、咯、咯──的啼起來了。
「大兄(大哥),大兄,趕緊出來看。」
「什麼事?」
「那隻母雞啼起來了。」
父親的臉孔立即變形了。眉毛豎立,眼睛睜大。阿旺沒有看過這種表情。
「殺掉!」
「牠很會生蛋。」
不錯,牠很會生蛋,家裡養過那麼多母雞,沒有一隻像牠幾乎天天生蛋。有的蛋拿來吃,有的用來孵小雞。在母雞孵蛋的時候,孵了幾天,可以用煤油燈照看蛋裡面是否有黑點,有黑點的叫有形,無形的要趕快吃,再孵下去就會臭掉。現在,在稻埕走動覓食的,全是牠生下來的。
「殺掉!」
「公雞先啼,牠是學公雞啼的。公雞是被水螺嚇到了。」
「妖雞,殺掉!」
父親說,轉頭回去大廳。四叔跟了進去。父親說,母雞啼,是異象,是很不吉利的事。這一定和阿公的病有關。
四叔拿了一個長柄,圓鐵箍的大網子,也就是雞販子到鄉下收購雞鴨,用來捕捉雞鴨,四叔是用來捕魚的網子,走到稻埕,一下就網住黑母雞,交給二嬸。 二叔現在在菲律賓,是被日本人徵召去的。三叔一樣,是在新幾內亞。三叔和四叔都還沒娶妻。二嬸有一個女兒,很小,是和大家住在一起的。
阿旺跟在二嬸後面,想看二嬸殺雞。他剛走出籬門,就看到下厝的阿富叔騎著腳踏車進來。阿富叔帶來了一包紅毛土紙(牛皮紙)包,一定又是給阿公吃的藥了。這一次,比較大包,阿旺跟著阿富叔走回來。
「阿寶兄,真的,應該試看看。」
父親坐在椅條上,沒有回答,眉頭還是緊鎖著。是不是還在想母雞的事?
「這帖藥,已經有很多人試過了,效果都很好。」
自從阿公生病以來,不知有多少人報過藥,家人也不知出去問過多少次神了。不但附近的神,王公、上帝公都問過了,求過了,還要坐火車,到路程一個小時以上的地方,祈求許願。
醫藥方面就更多了。西醫和漢醫都找過,吃的最多的是草藥,不是祖傳秘方,就是問神或托夢開出來的藥單。 有人報雞蛋,卻是很特別的吃法。把雞蛋連殼烤焦,像木炭,而後研成粉末。有人報老公雞,雞腳距要一寸以上的。有人報鯉魚。鯉魚先炸好,而後用整棵蔥,連根,一起燉,再加一點冰糖。冰糖很不容易取得,要到街上向雜貨店偷偷的撥一點。阿旺也吃過鯉魚燉蔥,魚肉和蔥都很好吃。
「阿寶兄,真的,你聽我講。一定有效,一定無敗害。」
「我會。」
父親把藥接過來,放在飯桌上。
「那裡去找貓?」
「你家裡沒有養貓?」
「只有一隻黑貓。」
「黑貓最有補,最好。」
「呃。」
父親呃了一聲,叫四叔去抓貓。
貓呢?貓跑到那裡去了?四叔好像在問阿旺。阿旺知道,卻沒有說。
貓就在穀倉上。阿旺家有一隻黑狗庫洛,也有一隻黑貓。為了爭食物,牠們時常打架。有一次,黑狗走近黑貓的食物,黑貓突然喵了一聲,伸出前腳去抓庫洛。庫洛急速倒退兩步,然後猛咬回去。貓又喵了一聲,跳到穀倉上。以後,貓就時常蹲在穀倉上,吃東西的時候才會下來。
穀倉在側棟,只有四尺多四方,五尺多高,是磚造的,前面是抽插木板的閘門。上面舖著木板,是蓋子。黑貓就蹲在上面木板上,四叔手拿著剛才捉雞的網子。他很小心,把所有的門窗都關住。
牠是一隻黑貓,肚子卻是白的。有人說,黑貓白肚,值銀二千五。
四叔把門窗關住,屋裡光線轉暗,貓的眼睛突然閃出了綠黃色的光芒,像兩盞燈。
這一隻貓很會捉老鼠。牠只要喵一下,直直看著老鼠,老鼠就跑不動了。牠還捉過麻雀,甚至斑鴿。有一次,牠還咬死了鄰居養的兔子,差一點被打死。 四叔握著網子走近貓,貓望著四叔喵喵的叫著。
貓在上面,似乎不好使用網子。四叔用網柄去戳牠。平時,貓看到四叔也不會怎樣。今天卻喵喵的叫著,有時還弓起腰部。看來,牠很害怕,也想威嚇四叔。貓的眼睛閃著光,牙齒暴露,連鬍子都拉直了。這些,都和往日不同。
貓動了一下。四叔緊握著網柄,往貓頭上罩下去,沒有罩住。貓跳下來,在屋子裡轉了一圈,看沒有門出去,又跳上穀倉,望著四叔喵喵叫著。四叔握好網子,虛揮一下,看貓又跳下來,在空中用網子網住貓,很快的按在地上。貓喵喵的叫著,在網子裡亂動。四叔用手抓住貓的脖子,找了一個粿袋(麵粉袋),把貓裝了進去,在袋口打了一個結。
這時,阿旺才發現,四叔的手臂已被抓破了幾條爪痕,有的還在淌血。實在太快了,阿旺根本就沒有看清楚,貓在什麼時候,怎樣抓破了四叔的手臂。另外,還滿地掉著竹笠、畚箕、竹蘿、穀子也撒了一地。
四叔提了粿袋到大廳,父親叫他放在門邊。這時,黑狗庫洛也來了,伸出鼻子,一邊聞,一邊低哼著。貓在粿袋裡面,動彈著。牠還是喵喵的叫著,只是沒有剛才那麼有力。
「誰做藥?」 四叔問。
真的要殺貓嗎?阿旺心裡想著。他曾經聽大人說過,一隻貓有九條命。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狗死了,就像被水流走了,什麼都不會留。貓卻不同。阿旺就看過,有人把死貓吊在樹頭,任牠腐爛,還生蛆。貓是會索命的。阿旺聽說過貓鬼,卻沒有聽說過狗鬼。 誰敢殺貓?
「去叫阿肥回來。」
阿肥就是阿肥姑。她的確比別人胖了一點。她是阿公和阿媽的養女,本來是要對給父親的。阿肥姑自小就很調皮。她是村子裡,唯一自小就會游泳的女孩子。她也喜歡爬樹,有一次從樹上掉下來,撞斷了一顆門牙,留下一個洞。父親不要她,所以她就嫁出去了,嫁到頂厝那邊。
父親不要她,另外有原因。表面上是,有牙縫會落財,無法存錢。不過,父親真正不喜歡她的原因,是因為她缺了一顆門牙實在太不好看了。另外是因為阿肥姑膽子大,怕她不聽話。這是不是真的,阿旺不很清楚。不過,他相信,有人說父親如果娶了阿肥姑,就不可能有他阿旺了。現在,阿肥姑已補了金牙。 阿肥姑提了放在門邊的粿袋,放進竹籃子裡,把蓋子蓋上,提著去後壁溝。阿旺和黑狗庫洛跟在後面。這時,二嬸也已殺好了黑母雞,從後壁溝那邊回來。 阿肥姑走到後壁溝邊,撩起裙子,蹲下來。溝邊放著好幾塊大石頭,上面是磨平的,呈黃褐色,側面長有一些青苔,是搓洗衣服用的。
阿肥姑,嘴裡不停唸著。大人在殺雞鴨的時候,就先要唸:做雞做鴨無了時,趕緊出生大厝人子兒。阿肥姑一邊唸,一邊把竹籃子沉入水中。 貓在裡面騷動了一下。氣泡從籃子旁邊和蓋子的縫冒了出來。只一下子,氣泡沒有了,裡面也沒有什麼動靜了。 這時候,阿旺看到阿英從田那邊,挑了一個擔子回來。後壁溝上,是舖著棺材板做橋的。阿英就住在阿旺家籬門對面的竹圍裡。今年,他們種了一些卷心白菜,收成不錯。她是要挑回家去摘選的,等下午街上的菜販來收購。
「阿肥,妳在做什麼?」
阿英過了橋,放下擔子問。
「做藥。」
「什麼藥?」
「老阿公吃的藥。」
「呃。」
「別人不願做的,都叫我做。」
阿英也沒有再問下去,又挑起擔子,從阿旺他們出來的小路進去。
阿肥姑打開籃蓋,取出粿袋,把貓倒了出來。貓已死了,眼睛半開著,四腳硬直。 黑狗庫洛靠近過來,阿肥姑用力把牠推開。 嗶──嗶── 阿肥姑轉頭一看,很快把貓又放進粿袋裡,再放進籃子裡,把蓋子蓋好。這一次,她並沒有再把籃子沉入水溝裡。
嗶──嗶──
卡達、卡達、卡達。 是阿欽叔,騎著腳踏車過來。 「閹豬!閹雞!」 阿旺看過閹豬和閹雞。 阿欽叔把雞桃仔(半大的雞)按在地上,在腹部拔下一些毛,用小刀割開一個小洞,用兩塊銅片把傷口撐開,伸進尖端有個小圈圈的細線套子,把兩個小豆子鉤出來,再把雞放走。至於小豬,還要在傷口抹上黑煙灰,傷口才不會爛掉。
「阿肥,妳在洗衫了?」
「呃。」
「我有碰到阿雲喔。」
阿雲姑是父親的親妹妹。
「在那裡碰到?」
「在王公廟那邊。」
「呃。」
「你們有豬、有雞,有可閹否?」
「現在沒有呀,下一次了。」
「呃。」
嗶──嗶──
卡達、卡達、卡達。
阿欽騎著腳踏車繼續踩向下厝。
因為是戰時,物資缺乏,沒有橡膠,沒有內外胎,輪胎是單層橡膠條,叫諾胖克,也就是不會爆胎的意思,騎起來,碰到石頭就發出卡達、卡達的聲音,跳盪得很厲害。
阿肥姑再把貓倒出來,很快的把毛搓掉。先是黑毛,而後是肚子的白毛,一撮一撮,在水中散開,慢慢沉入水中。水有點混濁,毛一下就看不見了。
去掉毛之後,肉是白的。阿旺看過有人殺兔子,兔子拔了毛之後也一樣。老鼠也一樣。
阿肥姑再把貓頭和貓尾剁掉。在剁貓頭的時候,貓嘴張開一下,好像在叫。貓的眼睛也好像睜開一下,瞪著阿肥姑和他。不過,貓頭在水裡轉了一下,很快的沉下去。阿肥姑把四腳也剁掉,丟進水裡,而後把肚子剖開,掏出內臟。附近的水已染成紅色了。頭腳都沉下去了,內臟卻浮在水面,順水漂流下去。阿肥姑把貓肉剁成幾塊,放進籃子裡,蓋好蓋子,連籃子再用水洗滌一次,把粿袋也一起洗好。
阿肥姑正要站起來,黑狗又走近她身邊,聞著她和籃子,低哼著。阿肥姑把牠再推開。 有太陽,天氣還是很冷。阿肥姑的額度亮亮濕濕的,會是流汗嗎?她的臉變白,嘴唇微微發紫,從微張的嘴唇,露出金門牙。 阿肥姑想站起來。不知是蹲了太久,或者是身體胖了一點,看來有些吃力。她的腳踩緊溝岸,半蹲著身子,或許用力不對,沒有踩好,一腳一直滑進水溝裡,看來好像有人在拉她。她好不容易抽腳回來,在溝岸靜靜坐了一兩分鐘,手撐著地,半跪著,勉強站起來。她的身體還晃了幾下。
阿肥姑看了看手,手上沾有泥灰。她也沒有拍掉,提了籃子,正要回家。 嗚─嗚─ 突然,黑狗庫洛,伸長了脖子,長叫起來。這是吹狗螺嗎?吹狗螺是晚上才有的。大人說,狗看到了鬼會吹狗螺。庫洛的眼睛,閃著奇怪的光,看來有點可怕。 「走開!走開!」 阿肥姑用手把庫洛推開。 嗚─嗚─ 黑狗還是長叫著。 「走開!再不走開,把你也殺掉!」
阿肥姑聲音不高,有點發抖。
「我娘爸呀!我娘爸呀!」
從後壁溝的一端傳來了哭聲。阿旺看到阿雲姑已走到牛浴窟那邊了。阿雲姑穿著暗色的衣裙,黑色的布鞋,撐著黑色的雨傘。
阿旺有兩個阿姑,大的叫阿雪,自小就送給人家作養女,阿雲姑是自己養大才嫁出去的。她是嫁到走路要四、五十分路程的街仔,現在已是街仔人了。
「還沒了,還沒了,現在還不能。」
牛浴窟那邊有人在洗衣服,趕緊阻止她。阿公還沒斷氣,還不能哭。
「阿肥姐,妳那是什麼?」
阿雲姑指著阿肥姑手提的籃子。阿雲姑的一雙腿微微向外彎,走路和站著都一樣,像一個扁形的輪子。
「藥呀。」
「阿丈他怎樣?」
阿雲姑和阿肥姑都叫阿公阿丈,不像街仔人叫阿爸。
「好一些了。」
阿肥姑提高聲音說。阿公是真的好一些了?
「呃。」
阿雲姑把眼睛擦了一下。看來,她並沒有哭過的樣子。 阿英挑著空擔子出來,看到阿雲姑,把擔子放下,兩個人就聊起天來了。阿雲姑比阿英大一點,阿雲未嫁出去之前,她們經常在一起,經常一起在街仔賣菜,也一起買日用品回來。
阿旺跟著阿肥姑到廚房,二嬸正在煠(水煮)雞。 廚房裡有一個大灶,是磚造的,有一大一小的鼎(鍋)。因為米國飛機時常來空襲,甲長和防衛團的人也來告訴過他們,煮東西不要冒煙,以免敵機誤認目標,發生危險。
二叔很疼阿旺,二嬸也是。以前煠雞,如有卵單(還未生出來的蛋),二嬸會挑一兩個大一點的,塞進他嘴裡。阿旺有看到一串的卵單,不過二嬸並沒有拿給他。
阿肥姑拿了紅毛土紙包的藥進來,用水沖洗一下,把貓肉一起倒進陶鍋,放在烘爐上。烘爐是燒木炭的。家裡,是很少燒木炭。木炭太貴了,只有阿公在冬天烘火籠的時候才會用。
阿旺家裡,一般是燒稻草和粗糠。有時,也會用竹枝和樹枝。今天是做藥,才用木炭。木炭沒有煙,也不會被敵機發現。
「大兄,快!快出來!」
四叔在門口大聲叫著,而後和父親跑去牛舍。阿旺聽到,也跟了過去,已有好幾個人在牛舍裡面了。
阿公又吐血了,床前有一大攤的血,連牆上都濺到。阿公的臉發白,嘴唇發紫,嘴唇、嘴角和鬍子,都沾了血。阿公的一隻手垂下來,碰觸地上。
「辭土,辭土。」
父親告訴四叔,病人知道活不久,會伸出觸地,表示和土地、和親人告別。
四叔叫來了幾個鄰居,把阿公抬到大廳,放在地上的草蓆上。
阿公直直的躺著,半閉著眼睛。
「快去叫阿雲姑。」
阿肥姑叫阿旺。阿旺跑出籬門,看到阿雲姑和阿英還站在原來的地方談談笑笑。
「快,快。」
阿旺拉了阿雲姑的手。
「怎麼了?」
「阿公,阿公……」
「我娘爸呀,我娘爸呀……」
阿雲姑放聲哭著。這叫哭路頭。其他的人,也都已跪在阿公身邊,大聲哭在一起了。
忽然,阿旺聞到一股濃味,是藥頭的香味。走到廚房裡一看,陶鍋裡已滾開了,從鍋蓋的縫一直冒出白煙,再從上面的窗口飄出去。
二嬸剛才放在灶上的雞,還在那裡,還有一串大大小小的卵單,看來有一、二十個。大一點的,明天就會生下來了。
烘爐裡的火,繼續燃燒著,陶鍋的底,白煙繼續往上冒。
嗚─嗚─嗚……
又是空襲警報了。
大廳裡的哭聲靜了下來。
呼嗡、呼嗡……
是飛機的聲音,這一次,比剛才的聲音鈍重一點,四叔阿旺剛跑出大門。
轟,轟,轟……
米國飛機又在轟炸海口的機場了。
過了幾分鐘,飛機聲沒有了,轟炸聲也沒有了。
「我娘爸呀,我娘爸呀……」
在大廳裡,家人又哭成一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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