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七期選載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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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文學一個未來
周昭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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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唱一首反咒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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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生有之鎮--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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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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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文學作品選﹞  
迷霧之旅
瓦歷斯
•諾幹
二馬赫生命VS. 另類旅行
黃坤鋒
【小說】  
貓藥
鄭清文
【詩】  
十四行詩兩首
王丹
【散文】  
生活小品四則
孫貴
 無中生有之鎮--永和 
◎舒國治  攝影/蔡逸君       
 


在某一個特殊的年代(像是離亂剛歇、不興不止),會結凝出某一襲特殊的氣氛 (像是波盪不定,卻又安寧不見有動靜),而將這種種呈現在一個特殊的邊搭地方(像是倉皇劃出、不城不鄉);這樣的年代往往短暫,如同權宜,一個不注意,竟自逝去了,而這樣的氣氛與地方也頓時見不著了。
曾經有這樣一個地方,我小時親眼見過。它的時光永遠都像是下午;安靜緩慢、所有人都在睡午覺的下午。它的空間永遠都是彎曲狹窄的一條條不知通往哪裡的巷子;兩旁的牆與牆後的房、樹,與瓦都像是為了圈圍成這些引領人至無覓處的長而彎仄的巷子。它的顏色,永遠都是灰。它的人,永遠只是零零落落,才出現又消失,並且動作很慢,不發出什麼聲音,總像是穿著睡衣、趿著拖鞋,沒特要上哪兒去的模樣。倘站在巷口,只像是目送偶一滑過的賣大餅饅頭的自行車。
真有這樣的一處天堂,在六十年代,叫「永和鎮」。
馬路上的公共汽車或公路局班車皆是舊舊的,揚起的灰塵飄落在油加利樹的蒼舊葉子上。油加利樹,那個年代所習用暫時為街路形廓打上樁子之象徵(今多砍除。台北市新生南路台大側門邊所剩的幾株,及溫州街Tu Cafe門口殘存的那株可度測昔年路徑之窄),透露出這裡實是新劃區。而灰塵,與此鎮的本質色根,灰色,來自河邊無盡的沙洲。
這裡見不到根深柢固的大樹(台北市其實也極少),及樹後的莊嚴古廟宏殿(如台北龍山寺,大甲鎮瀾宮),見不到舊家園林(如板橋林家花園,新竹鄭用錫北郭園),見不到豪門巨賈(如迪化街,貴德街),甚至沒有頗具規模的眷村(如台北的成功新村,四四東、南、西村)。這裡也沒有良田萬頃、阡陌處處,沒有茶山層層、水牛徜徉林野。沒有。有的只是野竹叢,此一撮,彼一撮;只是番薯地,零散的菜畦,疏落的葡萄園,水溝邊的絲瓜棚而已。當然,還有人家,在遺忘的年代間雜建於那些凌亂的角落,用的只是粗簡材料的人家,以是在這裡看不到工整成形的日式宿舍。
是的,人家。便因這些乍然出現的一戶又一戶人家,使永和之所以成形為永和。六十年代,在台北,任何人都有幾個朋友住在永和,每個小孩都有一二同學家住那裡。太多的北部人都知悉它的一二名聲,說什麼永和出豆漿、出皮鞋、出美女,甚至說出彈子房、出竹聯幫。 它像是演員金永祥慢推著二十八吋腳踏車在永安市場買菜的那種小鎮。也像是電台主持人包國良穿著汗衫站在安樂路家巷口的家居閒景。作家侯榕生在文化路,陳紀瀅、王藍在竹林路,皆能幽幽的享受收音機傳出的京戲聲。這裡太過粗簡平淡,以是即使有將軍(抗日名將吉星文住在潭墘里)、國大代表等卜居,卻看不見官宅大院的霸嚴氣象。這裡太閒散,以是最沒有階級,最小民化。
這裡又最荒疏,矮牆瓦房後零碎的麻將聲,只更顯得不知歲月,更悠慢遠離世事之中心。倘一個人經過了抗戰的顛沛,經過了四九年的迢迢遷徙,頓時覺得老了,只想頹唐的打發晚年歲月,泡一杯香片,哼兩句戲,吐一口釅痰,打四圈麻將,那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比得上這裡,永和。倘有小孩想逃家,逃離父親的鞭打,或是在學校被同學毆了,想到一處荒涼所在找尋自己海闊天空的夢境,那他能夠找到最好的地方,在那年代,是這裡,永和。
假如在台北開不成館子,這裡正是烤烤燒餅、磨磨豆漿以之營生的小地方。假如在台北無法開成診所,或是白天在台北大醫院應診、晚上在家能看看小兒感冒的西醫之小鎮,也是未必有中醫執照卻又醫術精湛能夠懸壺濟人的中醫之小鎮。


比之於其他的台北縣小鎮,永和最晚熟,故它最安靜無事。它不比士林鎮(六十年代士林當然還只是鎮)古風文雅,倚山襟水;也不比三重、新莊之小型工商業蓬勃,人煙稠密;更不比板橋的幅員開展,基業雄厚,頗有縣治氣派。端看通往這三地的橋樑──中山橋、台北橋、光復橋──便都比永和的中正橋要壯麗得多。
中正橋與它們比,只像是一座便橋,難怪徐鍾珮五十年代的文章〈發現了川端橋〉(中正橋的原名),它小而偏僻的必須去「發現」。
永和便因太多的先天不足,使它得而成為五十年代中期以後的一處奇特天堂。當然,這天堂只維持了近二十年,可以說,到了七十年代中期原先的永和便丟失了。
它甚至不通鐵路,顯然沒有士林、板橋古典通衢之重要。也比不上景美、新店因有短程鐵路而顯現都市延伸之意指。更別說永和因無鐵軌必是不具產業的表示。
永和原來和台北沒有什麼關係。它原是北行的新店溪打一大彎而廓成的溪旁大洲,溪以東、以北是台北市。一九三八年川端橋(今中正橋)未建前,溪以南極少人煙,乃它是無垠沙洲,隨時與水爭陸、隨水沉浮。前幾年台北市水源路、同安街口那一大幢日式木造二層樓房未遭火燬前,可以想像六、七十年前自那樓台南眺河景與河後遠處平闊無盡的樹草荒景應是何種情味(當然水源路的堤基那時沒有如此高)。倘有所謂的「北部八景」,而又硬要賦予永和一項「網溪泛月」,則自這處日式樓台上當可賞見。雖然「網溪泛月」之品題多半來自本世紀十年代網溪老人楊仲佐(畫家楊三郎之父)建其別業於今永和博愛街七號位址後養蘭作詩、時與文士酬唱而致。
永和原是中和的北面邊郊。中和是中心,向外向北延伸,遂有荒蕪處的永和。且看主幹永和路、安樂路、中正路等,其門牌皆是由南向北、由小向大。三十年代末建川端橋,五十年代初又成了台北市最先考慮又最鄰近的疏散區,遂一變而成台北市的南邊後院(博愛街的「金甌女中」永和分校便是昔年疏散設施之例)。一九五八年永和自中和鄉析出為鎮,又因與台北市僅一橋之隔,其生態趨向及聚落形態頓時改觀,重要的房子與設施呈形在近河橋原本淹水不定時的沙洲邊,而不是近中和枋寮左近的原先心臟。於是竹林路、中興街、文化路、勵行街、豫溪街等的里瓦磚牆平房東一撮西一塊的興建起來,而近中正橋的「溪州」戲院(永和最老的戲院,已拆,約當今永和路中正路交口之址)、「永和」戲院也取代了「枋寮」「中和」兩戲院的觀眾。而橋頭的豆漿店、皮鞋店、銀行、診所,甚至私立的幼稚園(「培元」、「竹林」)、小學(「竹林」、「及人」)、中學(「勵行」、「復興美工」)等皆蔚然成立,儼然是一繁華的文教小鎮。
而這小鎮,若以永和路為樹幹,以忠孝街、文化路、仁愛路、信義路為西枝,以博愛街、竹林路、中興街、豫溪街為東枝,如此像葉脈一般的張開來看,它有一種新市鎮的簡略與單色,而沒有古舊行業如棺材店、收驚神壇等的詭秘煙香及濃黑暗紅之色。何也?乃永和不是年深月久自然蘊積成形的鎮市,而是人為快速的移住之地。
並且它不是南部人北徙的勞工之鎮,而是台北市向郊外搬移的居家之鎮。
也於是造成永和五、六十年代是一個頗具外省情味的聚落。
自民國四十七年設鎮以來,戶口統計即顯示,外省籍人口為最高,占百分之六十二,當時有一萬八千餘人,而本省籍人口不過一萬一千人。到了民國五十三年,外省籍人口多達三萬六千餘人,本省籍人口則二萬人而已。
它雖也間有閩南式紅瓦土牆的房舍,卻比任何的台灣農村小鎮最不閩南感,因為掩蓋了。它又最不日本感,乃它的日本房舍極少、極不成排成列(須知當年太多城鎮的日式宿舍群、糖廠社區等,夜晚行於巷弄,完全如行於「荒城之月」笛聲氣氛下日本)。而它又不全然像一渾然自足的完滿市鎮,倒比較像一個稍大的住宅區,它像是台北某一頁外省生活的小註腳。
雖是小鎮,它的麵粉用量在傳統的年代往往多過雲林的一個老鎮,譬如說,北港。它的辣椒用量,也可能多於台南的鹽水。何也?外省人的比例多。
另一特殊現象,是彈子房數量為北縣各鎮最多者(據一九六七年的《台北縣年鑑》統計,永和有撞球店十六家,而士林鎮四家,三芝鄉二家,中和鄉三家。板橋、三峽、三重等全無著錄),不知與外省人多有關係否?
現下回想起來,打彈子,未必是外省少年多於本省少年;倒是永和的確比其他市鎮的彈子房多上好幾倍,這一來與外省聚落上開設彈子房較易招致生意有關,二來與永和是一新開發區、地價便宜、生意新萌亦有關,三來永和原自空無中來,較為散漫多縫隙亦是一因。
彈子房最先多設於中興街。一九六三年,原本大批移居於成功里(今成功路附近)的大陳義胞因建堤防之需,整批遷往西北角的永成里,即大夥慣稱的「新生地」,逐漸開成了一家又一家的價格更廉宜的彈子房,終使六十年代的新生地成為全台灣最密集的彈子房首都。
另有一特殊現象,說永和出「竹聯幫」云云,亦可一談。
竹聯幫固然與永和的竹林路有關,然若說永和出太保,則是不正確的。前說的永和原自空無中來,散漫多縫隙,竹林路路底近堤防處,不自禁可以成為台北孩子過橋到幽荒罕人之河灘遠郊尋覓心中綠林之假想地也。陳啟禮從來都住在台北市(金華街)。昔年的竹聯幫,實種種因緣際會逐漸稱叫出來的,雖也有住居永和的一二少年,然太多的台北孩子愛往郊外荒灘廝混;實則永和的太保並不比台北多。這有一原因,永和沒有成規模的眷村。既無一個接一個得以孳生「兄弟」義氣的「角頭」式(如本省式村莊角頭、廟壇角頭)的眷村生態,一如台北、高雄、新竹,故永和本身的太保並沒法太繁多。加以永和的外省族群與本省原居民及外地移入者,互成穿插平衡,毫無劍拔弩張之勢。算是既最沒有明顯外省川湘魯皖之辣悍眷村風味又最沒有本省雲嘉鹽土粗猛之田莊氣息的兼容台外、極其平淡疏靜的居家小鎮。永和有一條豫溪街,便取河南(豫)與溪洲(溪)二義合成,乃河南開封人段劍岷與網溪老人楊仲佐合力鼓舞倡建之鎮。
永和先天上又不能是一個工業與農業之鎮,故吸引移居此地者多是住家之民,也相對令永和頗顯公教或甚至文化色彩,像作家便有不少;竹林路住的王藍、陳紀瀅(昔年的二五巷,當是今日的三九巷)、文化路住的呼嘯(胡秀)、仁愛路住的屠義方、豫溪街的彭品光、穆中南、唐紹華,安樂路的魏希文、亞汀(汪珩生),保福路的夏菁。而畫家也有不少,劉其偉(和平街)、鄧雪峰(竹林路)、楊震夷(竹林路)、李靈伽(光復街)。
住家的小鎮,最是長日長夜寂寂,很像是看長篇小說的最佳家園。我一直有一種感覺,楊念慈的《廢園舊事》、郭良蕙的《遙遠的路》、尼洛的《近鄉情怯》、潘人木的《蓮漪表妹》、甚至瓊瑤的《煙雨濛濛》這些名字,便像是應該在永和這樣的小鎮來窩在棉被裡讀似的。
永和的巷子太過安靜,似乎只有腳踏車的煞車聲會是唯一的聲響。永和太過平淡無事,以是一九六二年勵行中學體育教員崔蔭槍殺校長案成為震驚全鎮的大新聞。
有些當年還是小學生的人回憶起那天早上,竹林路上吵吵鬧鬧的,路也不通了,正要上學的學生許多都被堵住了。這也是一樁外省人離鄉背井、同鄉相依、其後又至積隙成怨、積怨成仇而終演成殺人的可悲例子。
據崔蔭向刑警大隊供稱,殺人後先雇計程車至景美,曾在河邊洗臉,休息至中午,再到公館找到一當舖,把毛衣當了,購包子、橘子及香菸至台大操場吃後休息。終在傍晚回返他所寄居的建國南路二四九巷的友人家。
這河邊洗臉、當舖、買包子到操場吃、寄居友人家,……何等荒涼的年代。
寂寞的人永遠都到河邊。
小孩子也愛往河邊去。因為那裡遼闊,那裡可以放浪,那裡最自由。
永和便是一個沙洲建成之鎮。為了不感受到大河就在近處之威脅,建起了一堵又一堵曲曲迴迴的牆,令人有雅馴安定的居家之感。這些無盡的巷子,使永和像是睡著了,五十年代及六十年代。到了七十年代中期,它醒了,從此一切都改觀了。
七十年代中期以後,台北縣各鄉鎮加速繁榮,永和也成了新式的移民中心,甚至韓國華僑、泰緬華僑也聚居來此,樓房急速蓋起,商店攤販密集,終成了今日的永和。
對永和不熟的人,以為永和只是鬧哄哄的幾條大街及街上的熱鬧商店,全沒想到永和原是小巷王國。像忠孝街、和平街根本就像小巷子。街道太細、巷弄太彎曲,我不相信會有哪一張地圖能將永和繪得完全的。新的《中和市永和市街道圖》(「金時代」出版)連大新街、自強街這樣重要的街道也不標示。


今日這些細小的巷子街道,像是藏起來不要讓人找到似的;永和路二段二三一巷十八號的那家無招牌燒餅店,倘不是附近鄰居或是我這種外地的無聊瞎闖者,有誰會晃到那裡?而當地人或還未必自永和路這條大馬路向西進入,他可能自文化路六十七巷(安和宮)向南進入,可能自信義路一○四號旁的巷子向東進入,可能自仁愛路四十巷向北進入。並且每一條皆不便走汽車,必須步行或騎車。
事實上,汽車的年代來臨後,永和各處小巷子佈滿的地理生態早顯得極為困擾。也就是說,倘歡迎汽車年代之來臨,勢必要向昔日的永和結構說再見。
今日的永和,人若走進豫溪街五十七巷八弄,看見油加利樹及斑駁的矮牆;走到竹林路一一九巷,看見十八弄一號或是二十四號這種巷道繞著平房打一個轉;看見中興街五十二巷一弄與六十八巷交口的那棵大樹;看見安樂路一五七號的閩南式老厝;甚至保福路二段一六五號的「樹德居」及近處仁愛路二○二巷七號的「懷德居」這兩座可能永和最古的閩南老厝,當會感到一襲很不一樣的永和。
直到今天,永和還是很像燒餅應該烤得很好、豆漿煮得很香、牛雜燉得很濃的一塊小鎮,雖然它早已不是。但它的模樣仍很像。
我說不出對老永和的無色無事氣氛之懷念,雖然我從來沒住過永和。近二十五年來,我很少有機會再去永和,每次匆匆寓目的街景皆很不悅。捷運通車後,今年開春去了幾次,特別在幾處舊日老巷逛來看去,不勝感慨,拉雜寫下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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