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夜讀筆記
蔡逸君
【專輯】2002情書愛讀本
相遇
郝譽翔
激情過後
安克強
【當代觀典】
追憶英雄年華──讀李敖小說《上山•上山•愛》
 
【台北文學獎】街道書寫
灰色光影──蘭州街
吳心欣
相遇
◎郝譽翔
 


 壯壯與安安早經友人阿德介紹相識,但僅是點頭之交,彼此並不熟絡。安安剛結束一段不愉快的戀情,為了安慰她,阿德約一群朋友到壯壯打工的KTV狂歡飲酒,直到深夜才散。安安卻因鑰匙不慎遺落在包廂內,獨自返回KTV拿取。此時的她已經滿身酒意,為了安全,壯壯只好把她帶回自己的住處。這是他們兩人第一次獨處,並肩快樂暢談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送安安到便利商店上班。
 壯壯開始強烈思念安安,為了平靜心緒,他告假離開台北,來到一個濱海的小鎮,清理自己的內心。卻發覺洶湧的情感不但沒有消失,反倒更趨強烈堅定,於是就在回台北之前,他提筆寫下了這封信給安安。


 安安:

 此時,正有一隻白鴿飛來我的窗前,如天使展翅翩翩降臨,在我面前毫不掩飾地展現出牠純美的姿態。我握筆的指端因此湧漲一股至福的感覺。
 再過五個小時,我就要告別這座濱海的小鎮了,搭火車回到台北。清晨,我打開窗,對大海說早安啊這個世界真是美麗極了,我至死都不會忘記這片今年夏天最寧靜的海洋。然後我便清楚感到體內的血液沸騰再也不能抑止。是時候了,我告訴自己,應該尋找紙筆,寫下些許字句給妳。如果它們的意義不夠明晰,那是因為我從來就不擅長表情達意,又是如此疏於向他人揭露隱蔽的心。
 但妳一定不能想像吧,就在上個星期天的早晨,我送妳走出我的公寓,去便利商店上班。正當我們一前一後走下彷彿長滿陰濕苔蘚的公寓樓梯間時,我的心裡就已經默默在為這封信打著草稿。安安。親親如晤。安安。有那麼多那麼多的文字在我的喉頭翻攪,滾動,浮沉,綻現,忽而隱沒,頃刻間又恍如大水決堤,淹沒過我的眼睛。外界的影像在我面前毫無意義地晃動著,全都失去了顏色和聲音。我發動摩托車,感受到妳抬起右腳,跨坐到我的身後,雙手怯怯地扯住我的襯衫。當車子往前行駛時,妳的重量就在我的身後左右搖盪著。夏日枝頭一片不安的樹葉。
 然後妳跳下車,向我道再見,轉身走進便利商店。我沒有立即把車騎走,而是停在街的對面,抽起了一根菸。那時就連菸的滋味也是美妙異常的。我注視著妳熟練地套上綠色制服,走進櫃檯後面,和另外一位男店員自然地談笑起來──自然得令人嫉妒。於是我不免又要把我們共同經歷過的所有細節,重新複習一遍,一張張膠捲停格畫面,在我的腦海中彷彿旋轉木馬開啟了亮晶晶的燈光,輪番地快樂上演。一遍。一遍。又一遍。
 直到我不得不選擇暫時離開。
 當這些日子以來,我居然變得連自己都無法辨識,每分每秒張大了眼,驚異地注視整個人在微妙地幻化,體內像被植入了一座奇特的時鐘,發條旋動,滴答,滴答,我的神經被一根根撥響,然後雙腳就會不由自主站起來,走出房門,走下公寓樓梯(那道我們一同走過的黝暗樓梯,潮霉的經年的深深洞穴),打開鐵門,騎上摩托車,來到妳工作的便利商店的對面。我看見妳站在玻璃門後,柔軟的髮服貼在耳際,臉上的肌膚發著光,眉宇間有意無意經常流露出來的堅毅神情,讓我想起了《夏日之戀》中的珍妮摩露。我看見妳同別人說話,看見妳歪著頭發呆,如同看一部心愛電影,帶著甜甜爆米花的香味,總是百看不厭。
 說到這裡,請原諒我不由自主地濫情了,然而妳也必可理解,我為何要倉皇離開那座城市,否則我將窒息,並且目盲。
 今天是我來到這海邊小鎮的第五天。
 我住在面海的旅館裡──整幢屋子就只有我一個房客。小鎮的時間被太陽與海水凍止了。這兒的居民以一種與我平日何其不同的方式生活著。空蕩的漁網散在碼頭,三個男人打著赤膊,坐在水泥地上喝酒。檳榔攤的小妹捧著一本少女漫畫睡著了。雜貨店的餅乾盒上積有一層厚厚的灰。一個老太太穿著淡藍色的衫褲提兩只保特瓶從街的另一頭緩緩走來。架在馬路旁的竹竿上曬著一床紅色繡鴛鴦的棉被。四周寂靜得可以聽見陽光在海面上閃爍清晰發出嗶波的聲響。摩托車嘟嘟嘟的騎過來又嘟嘟嘟的漸漸消失了。當時間沉澱,太陽定定落下,落在這紙我正在埋頭書寫的信箋上,過往曾經發生的一切才終於被我明亮得察覺。
 我察覺原來早就認識妳了。
 但喧嘩的人群卻總是夾在我們的中間,嘈嘈切切錯雜亂彈。就連那天晚上,妳和阿德一群人來到KTV,也是那般你推我擠,我隔著人體重疊切割成的峽谷,遠遠望見妳,穿著一件黑色的及膝大衣,黑色長靴,我們相互點頭微弱地說聲嗨。回想起來,我多麼慶幸妳遺落了鑰匙,又多麼慶幸妳同我一起回家,來到我的房間。讓我不得不承認,命運總是比任何人為的設計都來得更加奧妙,我們永遠不知道它將告訴我們什麼?正如同此刻白鴿降臨在我的窗口,偶然與巧合,巨大的秘密隱藏在神的福祉中。
 當妳站在我的房間時,妳才卸掉一層平日的面具,大聲說話,開心地笑,向我討菸,說到不開心的事掉下眼淚。妳說這一切真沒意思,唱歌無聊透頂,情歌是專為蠢人寫的,但我們卻總在隨俗消耗情感,把自己掏得一乾二淨。我們並肩坐在地毯上,妳歪著頭,目光灼灼充滿好奇,身上散發出一種活躍的熱氣,彷彿碰到什麼都想伸出舌頭去舔一舔。明明已經喝醉了睏得不得了,卻還是硬撐著眼皮不肯睡去。妳靠著我的肩,當我起身走到音響前去換CD時,妳便失去了支撐,歪倒下去,過了好半晌才又笑嘻嘻地爬起身來。妳還說妳懶得在工作上花太多腦筋,所以每天都是歡迎光臨謝謝光臨,無論高矮胖瘦都得在妳的面前乖乖排隊,買壹週刊保險套統一肉燥麵繳水電瓦斯費,妳喜歡看他們剛剛倒完垃圾穿著拖鞋睡衣不設防的邋遢模樣(就像我選擇在KTV工作,是因為可以看見那些衣履光鮮的男女,在一夜狂歡後便會狼狽癲狂就和街頭的流浪漢沒有兩樣),讓妳不禁感到這座城市真是他媽的無比親切。
 妳還說和朋友組了個劇團,雖然截至目前為止只有演過一齣戲,而妳的角色沒有半句台詞就是在舞台上滾過來滾過去一種名為荒謬劇場或疏離劇場之類的玩意兒,可是妳說就連打滾也是一種藝術呢,說著說著妳就劈開了一雙修長的腿,把臉貼到小腿肚上去。妳側過臉來看著我,以一種詭異至極的姿勢。在暈黃的燭光籠罩下妳的臉發著光。我第一次注意到妳的臉居然是發光的。我是這般的快樂了(不知妳有沒有注意到?)以致要不斷不安地起身播放各種音樂給妳聽。小提琴。大提琴。古鍵琴。悉達琴。古老的猶太歌曲。意第緒語。甘美朗。真奇怪,不管什麼音樂都變得立體而纏綿,在我房間空蕩蕩的四壁往返撞擊出一圈神秘發光的銀河系(而妳發光的臉龐是其中最美的一顆星)。
 那一晚,我經驗如此天真單純的快樂,自學生時代以後就再也沒有過的快樂。而且還要更勝從前,因為這一回是全然的清醒,乾淨清爽、通體澈亮(這真是再貼切不過的形容)的喜悅著,不像年輕時就算再怎麼百般快樂,也不過就是隻蒙上了雙眼,亂闖亂撞的蠢笨小獸。我甚至回想起過去如何如何趴在一些女孩的身上,說不上是愛,就光憑慾望拉扯身體動作,如今思之卻覺骯髒污穢,令我作嘔。
 妳相信人會在一夜之間改變嚜?
 或許不是改變,而是妳喚起了在我體內沉睡已久的底層,那些曾經被我以為不合時宜而鄙棄,或是故意遺忘的,卻統統都被妳召醒。我醒來,睜開眼睛,看見窗外天色尚未大亮,青色的海洋上飄著黃白漁火,天空中微微的星子還來不及全然褪去,這隱約的遼闊星圖究竟欲向我揭示什麼旨意?我趴在窗口,思想這裡面可否有妳?
 再過五個小時不到,我就要搭上火車了,朝妳所在的方位一點一點靠近。當妳再度看到我的時候,妳便會知道我因何而來。我的忐忑。我的疑惑。我的沉默。我的。
 安安。妳的名字便是我最好的祝福。

                             壯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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