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夜讀筆記
蔡逸君
【專輯】2002情書愛讀本
相遇
郝譽翔
激情過後
安克強
【當代觀典】
追憶英雄年華──讀李敖小說《上山•上山•愛》
 
【台北文學獎】街道書寫
灰色光影──蘭州街
吳心欣
灰色光影──蘭州街
◎吳心欣
 


 少年時的多桑,據說是很性格的。套句下港人最愛說的,「伊喔,伊好命底、是個阿舍」,自小承襲大筆土地的他,總是無憂無慮的,冊不愛讀就逃來台北晃蕩,直到家逢變故,欠了一屁股債的多桑,依舊用孩子般的真誠活得好好的。
 卡桑說著這些話的時刻,幽幽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我知道她接下來要敘述蘭州街的灰色時光……包括岌岌可危的家,身旁那個好賭成性的男人,一家六口嗷嗷待哺,卻身無分文的日子;叨叨絮絮,只為提醒女兒擇偶要當心,別重演北上移民的血淚史。
 蘭州街,位於俗稱「豬屠口」的地帶,從雲林彰化來的移民,住進雜蕪的廉價國宅,外界慣以流氓窟或毒窟稱之。與富庶的大稻埕僅一線之隔,富商雲集、歌舞昇平的景象,到了豬屠口卻完全顛覆你對台北城的想像;這裡的男人靠粗工餬口,喜歡戴粗重的金鍊子,赤膊誇示肉身的精壯,夜間閒暇以喝酒聚賭為樂;而女人多是市場攤販、清潔婦,要不就是賣笑維生的酒家女;在這裡落腳的人,習慣從事最卑賤的工作,為城市收拾最汙穢的爛攤子。
 貧窮失依的卡桑,為了生計接下打掃阿帕多的工作,阿帕多就是英語「apartment」的日文發音,整排的四層出租公寓,提供異鄉的人們棲身。阿帕多的房客不斷流動,有煙花女子與嫖客、有孤苦榮民,也有不見容於社會的同志族群,普遍的是,大家都是窮鬼。每個房間都藏著一段不為人知的傳奇,而這造就了六○年代蘭州街獨特的風貌。
 斜戴貝雷帽著西褲的男子,走在街上冷不防露出狡猾笑容,很難一眼看穿他的身分與工作(你大概會猜那是騙子或妓院守門者);或突聞街坊一夕致富,戴著滿天星鑽表誇耀財富,總讓人疑心來路不正(你可以猜測他侵占財產抑或走私),唯一不出意料的是,這些傳奇殞落的速度就像流星般著急。
 記得有一次陪同卡桑清掃空房,無言的卡桑賣力地跪在地上擦拭嘔吐的痕跡,豆大的汗珠滴在磨石子地的聲音,清晰可聞。我心裡忽然有一種痛惜,那是對貧窮人生的厭惡;那時我未滿七歲。
 我心裡想著,卡桑的苦恐怕是和血吞下去的吧,燥動的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想幫著清掃。一打開衣櫃,衝鼻的樟腦味使人清醒,嗅著有種家常的安心;突然瞄到有個報紙虛掩的物件,壯膽使勁掀開,赫然發現一大包黃金首飾,黃橙橙而沉甸甸,亮得令人扎眼,而沉重得令人倒抽一口冷氣。
 心裡暗自感謝,上帝聽見了我卑微的願望,急呼卡桑來看,卡桑倒是從容不迫,冷靜地拿起金子往嘴裡一咬,告訴我「這是假的」,不過是鍍金的假貨。於是我當場大聲號泣,哭得心都碎了……已忘了最後如何收場的,只記得上帝開了我一個好大的玩笑,那種從喜悅到絕望的瞬間,錐心的疼痛至今難以忘懷。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我總算知道世界上存在著「金光黨」這種行業。
 當然,蘭州街不總是辛酸的,它也有歡喜而光亮的時刻。
 你可以望見穿著俗麗的老嫗,大剌剌地抽起香菸或嚼著檳榔,臉上的妝可是一點不含糊,血盆大口映著金牙,胭脂的豔紅是略帶殺氣、不容商量的色澤,人們冷不防會被嚇著;臉上皺紋之深,卻還有勇氣戴隻花髮夾或在腮上抹紅,你也許覺得不協調,卻很難不被那股鄉土的喜氣感動。
 如果說,台北人是文雅的,那麼南部來的移民就是質樸而熱情的,他們的穿著打扮,不代表品味,而意味著身分與地位。記得小時候,對於老婦抽菸感到不解,日子如此難捱,手上的菸卻不見停過;據卡桑說,從前在鄉下粗活繁重,唯有產能高的女人才可跟男人平起平坐,同享抽菸特權。婦人每天農忙完的時刻,悠閒地抽支菸、嚼口檳榔就是莫大享受,那種征服的快感,恐怕遠勝於抽菸的實質意義,沿襲成俗,抽菸只為彰顯老嫗在家族所受的敬重與地位。
 這些南台灣來的移民,慣用頑強的生命力抵抗貧瘠,特有的大嗓門把驃悍的民風表露無遺,生活唯一的慰藉就是「吃」。印象中街上總是充滿各式香氣,雖然庶民粗食只講究新鮮與份量,偏偏滋味總是美好。填飽了肚子,慾望隨之飽足,人們才有氣力迎向每天的粗礪磨折。
 因此街坊鄰居一談到吃,總是歡喜得闔不攏嘴,時常計畫作醮過節要吃些什麼打打牙祭。短短一條街,飲食攤販特別多,有不少是循著故鄉味調製的,例如補身的紅燒鰻與爽口米粉、久煮不爛的豆簽羹與又嗆又辣的魷魚羹,甜品如溫熱加薑的甘蔗汁,還有夏天消暑的仙草冰,非要甜得讓人求饒才道地,可是濃醇卻是實打實,摻不得一絲假的,大概是鄉下人喜好重口味所致。
 還有因應「豬屠口」地理優勢而生的吃食,粉腸、肝連、豬心及腰花,來盤「黑白切」,佐餐下酒皆宜。舉凡鮮少人食的肉皮、豬肺、豬油末,經由妙手烹調,都可成吮指的桌上佳餚,當真一絲一毫都不浪費。甚至,還造就了遠近馳名的豬血湯,綠韭段混雜酸菜豬血、撒把紅蔥酥,微酸開人脾胃,連牙口不好的老人小孩都愛吃。
 記得住家旁有位賣魚丸冬粉的阿婆,辣辣的泡菜是提神的美味,幾塊錢就讓人吃到飽足。每次經過總不忘伸長脖子巴望,看還剩下幾顆魚丸在鍋裡浮沉,然後衷心盼望卡桑替我買一碗解饞;然而這總是想想而已,就算真的遇見了卡桑,她總忙得把我一把推開,急沖沖地趕往清掃,更何況,早熟的我知道卡桑口袋裡是沒半毛錢的。
 印象中魚丸阿婆喜歡咧嘴大笑,老愛亂搞花樣,無趣生活因而精彩,一日見她拿筷子插魚丸,硬要餵野貓吃,想藉此證明廚藝高超;貓咪想逃,她曬黑斑駁的臉上如孩童般淘氣,還帶著不解,街坊鄰居笑岔了氣,損她「啊唷,你煮得貓兒也嫌難吃」。阿婆嘿嘿笑兩聲,有著靦腆的認同。而我兀自羨慕貓咪的好運道,多希望也可一飽口福,未料等到口袋有錢的時候,魚丸阿婆卻已凋零,我始終未能一解童年的嘴饞,逢上美食當前的時候,總有種幸福與感傷交織的失落滋味。
 不過,蘭州街並非單面向的一條街,它同時也氤醞著曖昧的氣味。沿著街角走去,尿臊味撲鼻而來,牆壁上似血的檳榔汁痕斑斑;公園處處可見的針筒與塑膠袋,正是吸食強力膠與速賜康的殘骸。家長一再告誡蓓蕾般的少女,別接近戲棚與屠宰場,因為聚賭人們森冷的眼神,正不懷好意的打量女子裸露的膀臂與雙乳。那是善惡僅一線之隔的地區,一失神走偏了,就可能永世不得翻身。
 隨著心靈成熟茁壯,形體脫離了街的界限,一雙破鞋行走天涯,仍尋不到夢中的「馬康多」。我就像遊牧民族一般,始終未能著地生根,而蘭州街在刻意的遺忘下,早黯淡得沒有影子了。
 沒想到終究有一天,竟會戲劇性的想起這條街。那天,小學同窗突然迸出在我眼前,場景卻在監獄裡。命運的捉弄,使出身相似的我們,活在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一邊是天真無知的大學生,一邊卻是飽經風霜、看破世情的受刑人。
 我早就不認得他了,倒是他坦然地說起童年我當班長的模樣,還有記憶中熟悉的街景。他問我:「你搬家後,就再也沒回去了吧?」我答不出話來,因為不知如何銜接彼此的差距,當天會面是太大的文化衝擊。
 直到後來我才逐漸體會,世上若沒有惡的對照,善的存在也就毫無意義。因為有極端的人們伴我成長,我才能用同理心去想像事物,那是種「得其情,哀矜而勿喜」的心情。善與惡不應對立,而應包容,就像蘭州街的光影,總是灰撲撲地含括所有可能,在曖昧中滋長互相制衡的力量。
 有天卡桑問我,記不記得住在蘭州街的日子?小心翼翼地,深怕勾起我不好的回憶。
 已然成熟女人的我回道:「記得,當然記得呀。」戲謔地描述,蘭州街的卡桑像鐵人似的,挑千斤也不覺重,吃相飛快粗野,一點女人味也沒有。卡桑笑著說,「哎呀,你明知我問的不是這個。」要說什麼,卡桑終究未能出口。
 我只能在心裡不斷咀嚼,苦與甜同在嘴裡的滋味。那是人生的滋味,也是蘭州街童年的滋味,是說也說不清卻又無法忘懷的,一種滋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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