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殷殷的載記
許悔之
特別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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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載】
啊,快樂與痛!──我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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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以後──我與林正盛
柯淑卿
【詩】
記載
楊佳嫻
【當代觀典】
螢火蟲洞話語──讀朱天心《漫遊者》
張惠菁
永遠的薛西弗斯──訪問陳映真
◎郝譽翔
 


 出身於宗教家庭的陳映真,曾在〈鞭子與提燈〉中記述父親對他說的一段話:「孩子,此後你要好好記得:首先,你是上帝的孩子;其次,你是中國的孩子;然後,啊,你是我的孩子。」他飽含熱淚聽受了這些話,並且以此為一生的勉勵。而話中的「上帝」,陳映真詮釋為「真理」與「愛」,再加上其次的「中國」,這四者便成為解讀陳映真小說的重要關鍵。
 然而,尋找真理的方式有很多種,似乎已對文學失去信心,轉投入政治經濟研究的他,在停筆多年後又開始創作了,對於「真理」、「愛」和「中國」的虔誠信仰,一如當年。於是見到陳映真,我們很自然(也很好奇)的引發了第一個問題:為什麼重新提筆寫作小說?對文學又有何期望呢?


 「我在一九八六年發表《趙南棟》後,就停止創作。主要原因是台灣左翼有一個長期存在沒有做完的功課,就是科學性的去理解台灣社會,也就是我和陳芳明所討論的關於台灣社會性質的問題,而這是從三O年代以來各民族左派都一定要解決的。譬如中國左派經過百家爭鳴後,得出結論:中國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而台灣雖有左翼,卻一直沒有如此的討論,這一問題久懸未決。恰好當時我手邊有兩本日文書,一是涂照彥《日本帝國主義下的台灣》,一是劉進慶《台灣戰後經濟分析》,兩者串連起來恰好涵蓋了一八九五到一九六O年的台灣。他們二位都是優秀的留日學者,受到日本左派馬克斯經濟學的影響,採取的是比較科學的實證研究,和留美派很不相同。所以我請人翻譯,並隨之展開對台灣史的關懷,便花去了很多年的時間。
 「所以為什麼又提筆呢?其實,我最感到快樂的還是創作。再者,我已經超過六十歲了,對以後十年的生活需要有所規劃,轉眼七十就要到來。這時又看到我的好友黃春明重新發表作品,對我當然是很大的鼓舞。最後,則是對年輕一輩創作的關心。我總覺得五O年代以後台灣文壇的共通特質,就是受到外來思潮影響極大,譬如現代主義、存在主義,但大家多是口耳之學,連原典都沒讀過。而八O年代的思潮由美國校園經媒體炒作,學者又據為己有,風行一時,但即便不是專家的我,都從他們的說法中看到許多矛盾。所以如何認真對待外來思潮,並且予以本地化,台灣顯然還做得不夠,經常只是毫無原則、甚至是打了七八折的接受西方理論,再表面化的照訂單出貨。所以我希望透過實際的創作,看看現實主義還有沒有路可以走?因為文學不能光靠理論,還是寫了才算數,必須透過作品的考驗。」

 談話中可以感受到陳映真對年輕一輩的關心、期許,也難掩對大環境的失望。但對我們來說,他才真正象徵著一個發光、發熱、有理想、有抱負的光輝年代。聽我這麼一講,陳映真卻謙虛的笑著,甚至有點驚訝的問,現在的年輕人還會對他們那一代感興趣嗎?我說,會的會的,雖然可能不多了,但美好的事物總教人嚮往,不論是在哪一個年代。

 「我們這一代比較不同之處,就是受到中國三O年代的影響。而一個民族文學本應最先受到自己文學遺產的影響,但在台灣,這一傳統卻被硬生生的斬斷了。於是,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我在舊書攤上讀到三O年代的作品,受到的影響則有兩方面:其一是語言,也就是中國的白話文。其二是當時的文學觀。文學到底為誰而寫?要寫什麼?怎麼寫?寫給誰看?這些文學理論在三O年代已經有過系統性的檢討,而我則從書本上繼承了這個文學傳統。」

 台灣七O年代喧騰一時的鄉土文學論戰,倡言的正是三O年代的「現實主義」和「文學為社會服務」的信念。日後檢討起來,卻被許多評論家以為是「意念先行」,傷害了作品的「藝術性」。我好奇陳映真同意這種觀點嗎?而在文學術語漫天飛舞的今天,是否仍對「現實主義」深具信心?

 「我們總習慣把現實主義視為板著臉孔,淨說一些愁眉苦臉的事情。但事實上,現實主義的精神在塑造時代的典型人物和環境,來表現社會存在的具體矛盾,從而促使人們產生改革或是改造的慾望。最有名的例子便是中南美洲革命文學的變種,如馬奎斯的魔幻寫實,書寫技巧雖然魔幻,但意義卻十分豐富。這和現代主義是不同的。現代主義只是把審美絕對化,除了虛無以外,不屑於去談論生活的意義。又比如魯迅的《狂人日記》,受象徵主義影響很大,但作品所要傳遞的訊息卻非常清楚。因此,區別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不能光看技巧,要看的是作品背後的關懷。」

 陳映真最新的中篇力作〈忠孝公園〉,便取材自二OOO年的總統大選,藉此剖析台灣複雜的歷史面向和認同情結。而這一年多來,台灣政治生態和人民生活都產生了急遽的變化。在這變化中,陳映真以一個小說家的眼光觀察到什麼呢?

 「嚴格說來,這是我第二篇關於總統大選的小說。第一篇是〈夜霧〉,發表於《聯副》。在台灣民主化、「自由化」(陳映真特別提醒要加引號)之後,我覺得存在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就是許多人出來高唱民主自由,可是在過去戒嚴的年代裡,他們不論秘密或公開的做了哪些事,都不需要一個手續來檢討。譬如〈夜霧〉有一個場景,寫的是白色恐怖受害者在街上碰到當年的國民黨特務,他大喊:『攔住他,那個人是特務!』可是我們的社會大眾卻各走各的,把他當成笑話。反觀國外的情形,譬如西班牙佛朗哥時代戒嚴令解除之後,文學、戲劇、藝術和思想界的反省,立刻湧現--反省我們為什麼容許一個黑暗時代的存在?為什麼我們會成為告密者?而我們究竟作過些什麼?這些發自靈魂深處的集體探索、清洗以及嚴厲的自我批評的手續,在台灣不僅看不到,甚至大家還裝作事不干己,便馬上進入自由化的時代大談各種理論,這是很可憂慮的現象。」

 「又譬如德國,在納粹以後的反省便多得不得了,成為文學、哲學、電影等等用之不竭的題材。但是我在台灣卻看不到這樣的生命力。因為缺乏反省,便留下一個很大的矛盾。像是我看到幾個外省人過去攬著生殺大權,但一旦權力沒有了,大陸也回不去,現實上完全失去權力的依勢,非常的徬徨恐懼。也因此對余光中的問題,我不是咬著不放,只是作為一個知識份子和詩人,不可以選擇逃避,但台灣卻一直缺乏嚴肅、認真對待自己的精神,也正因為缺乏正視和凝視過去的勇氣,譬如台灣的皇民化,才會出現小林善紀的問題。所以在〈忠孝公園〉中我特別處理心靈的負擔--馬正濤和林標都背負著過去的罪疚。而小說家也正是在扮演這樣凝視的角色。」

 〈忠孝公園〉中兩個主角,一是外省人馬正濤,一是本省人林標,命運相互對照。這不免讓我們想起陳映真早期的〈將軍族〉,同樣處理外省人與本省人命運的交會。而陳映真如何看待台灣的省籍情結和族群意識?

 「對大陸人和台灣人在台灣的相遇,我抱著很大的關心和興趣,這其實出於個人的親身經驗。在我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家後面搬來一戶外省人,姓陸,住著哥哥、嫂嫂和小姑。有天晚上,哥哥和小姑被帶走了,只剩下嫂嫂抱著剛出生的小孩一直哭。那個小姑對我非常好,教我讀書、寫字,但她就在我的眼前被帶走了。所以在我的經歷中,外省人並不等於外來政權的迫害者,而且我在牢裡看到的外省人數量比本省人還多,處境也更悲慘,因為他們隻身在台,沒有任何的影響力。在政治等不可抗拒的因素下,外省人來到台灣與本省人相遇,我們要如何理解這個衝突?沒有一個絕對聖潔的台灣人,也沒有一個天生萬惡不赦的外省人。像〈忠孝公園〉的林標,只是一個單純的台灣鄉下人,身上也有直接或間接的罪疚。而〈夜霧〉也是在討論類似問題。」

 一九七五年,陳映真化名「許南村」發表〈論陳映真〉一文,宣言要克服和揚棄「孤兒意識」,「重新建立我們在中國現代史中的主體的地位」。但在〈忠孝公園〉結尾馬正濤的自殺,以及林標「我是誰」的哭喊,是否也是一種「孤兒意識」?而主體性又要如何建立?

 「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當年鄉土文學所說的孤兒意識,是指台灣被中國和日本捨棄了,誰都不要,無所歸屬。但我認為這種想法是不對的。至於〈忠孝公園〉結尾『我是誰?』的疑惑和孤獨,則是出自於一段沒有清理的歷史,就像現在我看到外省人的孤獨和恐懼一樣。因為只有進行過自我和全體歷史的反省之後,才能理直氣壯的說我是中國人,因為我已經想過、凝視過這個問題了。而對本省人來說,用比較流行的話語就是後殖民。殖民者一方面歧視你,但諷刺的是,在形成鴻溝的同時,卻又使你更加渴望成為和殖民者一樣的人。因此在〈忠孝公園〉中我想討論的便是這樣複雜的殖民和被殖民情結。譬如林標本來是一個普通農民,卻很諷刺的,在戰場上變成皇軍,而後來歷史混淆,一下子說要補償他,一下又說不。所以馬正濤和林標都是特殊個人與時代史所造成的『祖國喪失』現象,這些比起『孤兒意識』要更加複雜深沈。」

 鄉土文學論戰後,許多作家大嘆「文學無用」,紛紛棄文從政。而陳映真是否也同意「文學無用」?他的回答卻是出乎我們意料的悲觀與無奈。

 「我想我越來越傾向於此。因為資本主義化越厲害,精神生活就離人們越來越遠,而社會越趨向高度消費化。影視媒體,如壹週刊啦,或是色情暴力的電視文化等等,這都是擋不住的,連政府也無可奈何。所以從這個觀點看來,我是比較悲觀的。但既然如此悲觀,為什麼還要寫呢?(陳映真苦笑了一下)或許文學的時代真的已經結束了。在三O、四O年代一個年輕人離家投奔重慶或是延安,就只帶著一支牙刷,以及一本小說或詩集,因為他要從文學中尋求人生的解答,以耐過一切的困難。但是那個時代已經沒有了,現在的小孩太幸福了,很難被討好。」

 文學無用,那為什麼還寫?這個問題就如同在一個沒有革命的年代,為什麼還要與眾不同,堅持理想,始終如一?因此當別人批評陳映真落伍陳舊之時,是否反倒更突顯出他先行的姿態?南方朔曾說他是「最後的烏托邦者」,他同意嗎?

 「烏托邦有兩層意義,一是空想,不切實際,與現實不聯繫,主觀主義和唯心論等等。但另一層意義可能不是貶詞,而是褒詞。相對於高度發展的資本主義社會,高度虛無化的學術界,以及對所謂『大論述』的嘲諷,泯滅一切的多元主義,理想與終極關懷受到訕笑的時代,居然還有人願意堅持理想。因此烏托邦的喪失,就是終極關懷的喪失。所以在這個說法中,其實包含了很大的悲傷,而這不是我個人的悲傷,是整個知識界的悲傷。本來知識的功能就在尋求某種烏托邦,若是沒有,就會連改良的動力都喪失掉了。所以這個說法我雖承擔不起,但總會繼續點燃這個烏托邦的火把,也算不上是什麼使命感,而是我只能如此的活著,如果火弄滅了,我怎麼辦呢?(說到這裡他真的有點哀傷起來)你也可以說我們這一代是受到詛咒的一代吧,就像薛西弗斯一樣。」

 在陳映真的身上,我彷彿看到某種不曾老去或逝去的永恆,書寫與理想不再被視為謊言或空言,反而是在價值倒錯、混亂、殘暴、庸俗的時代中,最最懇切的召喚。薛西弗斯的故事是這樣說的:當薛西弗斯推著石頭上山時,臉龐貼著巨石,他感受到這件工作是如此的無望,清明的心智構成了他的痛苦,但卻也同時使他贏得勝利--因為當他展現人類絕對的意志與力量之時,掙扎著上山的努力充實著人們的心靈,薛西弗斯是快樂的,而驕傲的眾神就再也無法懲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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