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殷殷的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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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映真創作無數,《忠孝公園》是他暫歇快筆後最新的中篇力作。篇中主旨,篇名中「忠孝」二字可以得其大要。古來忠孝不兩全,在《忠孝公園》裡這卻非大旨所繫,陳映真實乃借「孝」以諷「忠」,尤其重視後者在台灣歷史上離散的定義。林標老人有子欣木,成家後由南部北上立業,不旋踵樓起樓塌,妻離女散,遂流浪在外,變成街頭游民。欣木不是不孝,而是無顏再見江東父老,只好躲藏異鄉。
 「孝」乃「忠」這個觀念的家庭變奏,所以陳映真繼而在篇中推衍林標和「忠」字的關係。但是這兩者並非呈線性的發展,陳映真乃攔腰起述,先講林標這位地道的台灣下里巴人和日本的淵源。全知作者打開話閘子,某名為馬正濤的外省人即開始俯瞰台灣的歷史。他方法有點卡通化,因為林標就是他眼中的台灣。在忠孝公園內,馬正濤其實見過林標已多次,但初識時後者卻身著日本海軍戰鬥服,在園內高唱〈國本奠定詔書〉,狀甚滑稽。剎時時光倒流,有如回到日據時代皇民化的台灣去。這點陳映真念茲在茲,正是他近年來批判台灣史的重心之一。《忠孝公園》完稿於去年三一八台灣變天之後,小說或許又因金美齡幾個月前的言行刺激而來。
 馬正濤在閑聊中得悉林標當過日本軍伕,心裡吃吃冷笑。敘述者隨即把時間拉回太平洋戰爭末期,其時日本人強拉軍伕,林標奉召遠赴菲律賓和美軍對壘。台灣軍伕其實是「次等皇軍」,日本人並不信任,動則打罵,稱之「清國奴」。林標跌撞在罵名後,眼前和「清國」或民國並肩抗日的美軍卻待之如日人。「我是誰」因此和「忠」鑾轡並駕,一直是小說裡揮之不去的問題。對忠孝公園裡多數的外省人而言,不論戰前或戰後,林標這批「原台灣人日本兵」對「日本母國」可謂情深款款,幾無疑義。而林標得知日本政府可能補發當年積欠的軍餉時,對這一度效忠的國家也不勝孺慕,嚮往下終於演出公園中馬正濤撞見的卡通劇。
 這是被殖民者的愚忠,陳映真著墨再三,每藉台灣皇民的滑稽突梯予以彰顯,又借馬正濤連連的國罵加以批判,乍看下有如強調民族大義,其實骨中另帶嘲諷,而這又涉及「忠」字的定義。馬正濤和林標同屬漢人,自己入台前實則也當過日本人的走狗,而且程度不輸林標。打出生開始,林標的生身地台灣若非由日本殖民,就歸國府統治,而他既不是知識階層,身分證上的國籍就無選擇。當年從軍是為日本人當砲灰,如今日本戰敗,身邊不僅敵友互易,連統治者也換了身分,而這是否意味著他從此就該效忠中國?這個問題看似單純,當中卻橫亙著長達五十年的殖民教育,加以戰後中國分裂,而二二八事件也在省籍問題上鏤成鴻溝,就算「忠」是不分和漢的正面價值,此刻對象也令人困惑。話說回來,在《忠孝公園》裡最教人困惑其實不是林標,而是馬正濤。
 九一八事件以後,東北易幟,溥儀在日本扶持下自立滿洲國。這年馬正濤還不到廿歲上,但因父親是親日豪商,他在調教下幾乎也把自己看成了日本人,至少身分上系出「日滿」。林標乃粗夯鄉人,馬正濤卻是上過大學的知識分子。不論出生或出身,他應該都比林標通曉所謂「民族大義」,可是就一般的道德標準來看,「漢奸」反而才是他應該貼上的標籤。讀了大學後,馬正濤進入滿州憲兵隊服務,幫著日人蹂躪自己的同胞,和林標幾乎同時高喊天皇萬歲。日本投降那一年,長官李漢笙見風轉舵,馬正濤在他引路下也搖身一變,變成國府軍統局的人,和重慶接收大員一起魚肉鄉民,嘴上強調民族忠膽。長春瀋陽失守後,國民黨拱手將東北讓給共產黨。馬正濤為了保命全身,居然又和解放軍同一陣線,設局陷害了不少國府的地下人員。儘管如此,他仍然自知自己終究是「階級敵人」,所以機會一到就倉惶南逃,遂憑著李漢笙的人脈向國府再輸忠誠,由保密局而一路走進台灣警備總司令部。馬正濤騎牆得勢,「忠」這個字在他身上搖洩生姿。他把林標看成卡通人物,其實倒打了自己一耙。
 民進黨勝選之後,馬正濤以年近八十的高齡自殺身亡。他效忠過日本,也效忠過中國,然而就是拒絕效忠台灣----如果民進黨果真是小說中的台灣黨。在《忠孝公園》裡,自殺這一幕因此別具意義,背後的問題可能連陳映真也不一定料得到:卅載和日本、國共同浮沉,馬正濤度得都心安理得,為什麼對五十年韜養於斯的台灣卻一點感情也沒有?難不成馬正濤痛悟前非,深感國民黨於他有「知遇」之恩,而台灣又和日本是一丘之貉,因此不值得效忠?李漢笙官拜少將,說穿了係騎牆派元老,昔日更是賣國求榮的典型,馬正濤和他並無血緣,只因落難時曾經狼狽為奸,兩人即情同父子。馬正濤對他的「孝心」,比起有情無緣的林標父子可真諷刺,比起他和台灣之間的忠義關係更是大諷!
 《忠孝公園》結束前,陳映真又露出一手卡通手法譏諷林標的台灣。林標尋子不成,孫女月枝倒帶回一位日籍男友阪本。林標和他對飲,聽他誇獎自己日語好,不禁滿面春風,喜孜孜下竟忘形到連向日本追討補償也忘了。林標再談當年勇,當著阪本滿口天皇隆恩,有如在可惜當年沒有效死疆場。不過此時的阪本倒是聽呆了。他戰後才逐漸懂事,怎麼也不明林標表現出來的「忠心耿耿」,一個不小心下居然就戳彼這個概念的本質:「可是現在的日本人已經很少去理會國家呀,天皇呀……」。是的,時移勢易,此時聽呆的反而是林標。自己固守多年的價值就難道就此化為泡沬了?林標回想到「保家衛國」時,自己是「皇民」,一碰上補償問題,自己竟是日本的化外之民。「忠」字於此也未免弔詭而重玄,令人思之而心驚。林標的認識於此刻再現,證之於馬正濤之死,彷彿有意暗示只有「正統」國民黨得勢,台灣才對小說中的外省人有效忠上的意義。如其非屬正統,等而下之是民進黨執政,那麼「忠」的對象無疑可變。馬正濤聽人咒罵林標這類「日本人」,心頭一逕冷笑,說那「忠」字哪裡是這些粗人懂得?
 陳映真不愧小說大家,「忠孝公園」確實是個好篇名。在這個公園裡上演的只有人性,只有齷齪和利益的交戰,而時代改變了,公園裡晃動的遊魂更會變。後人編字源,寫辭海,看來「忠」與「孝」都要循此而重新再加定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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