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作為一名文學編輯……
周昭翡
【專輯】新花怒放
陷落的光
駱以軍
 
工廠大街
許正平
【當代觀典】
文化.空間.閱讀政治──蘇偉貞的《孤島張愛玲》
范銘如
【文學札記】
現在的工作──隨想錄101
郜元寶
◎唐捐
 


 父親的喘氣頗長久,連我也聽得很喫力,然而誰也不能幫助。我有時竟至於電光一閃似的想道:「還是快一點喘完了罷。……」立刻覺得這思想就不該,就是犯了罪;但同時又覺得這思想實在是正當的,我很愛我的父親。便是現在,也還是這麼想。──魯迅〈父親的病〉

 1
 有一些氣味穿越童稚的身體,叫我凝結在無邊的驚愕裡,事過境遷,依然洋溢於口鼻。鷹的指爪,山豬的獠牙,鹿蹄熊掌都如此迫近,卻沒有半點聲息。牠們,啊牠們比我更先凝結在無邊的幻術裡,比我更深體會藥的魔力。那是鋸仔叔的家,恐怖而奇異的標本世界,我經常望著那些栩栩如生的死物發呆,恍然如墜陌生的森林,淵黑無底。
 鋸仔叔切開山羌的膛腹,一一割取其臟腑,血沿著塑膠導管慢慢流入錫盆。手法如此輕巧,彷彿未曾驚動仰躺的小獸。他溫溫梳理著獸毛,不讓血漬破壞好看的紋路。然後為牠選擇一個美麗的姿勢,撐以木架,浸入充滿藥水的瓦缸。從此天闔地閉,日月隱遁,藥水逐漸取代血液,進佔每一條管脈。鎮壓下去,交配的慾望、嚎吼的力道、惶恐或亢奮、奔走和飲食,都被鎮壓下去了。只剩無止無盡的站立與睡眠,在這山野鄉村的某屋某室裡發生。
 但我很早很早便注意到,藥能夠阻攔皮毛的腐爛,卻不能禁止眼球的乾涸失神。原本是雞卵般大小的眼球,經過脫水處理,竟萎縮成皺皺癟癟的龍眼乾。鋸仔叔索性撐開那獸緊緊闔閉的眼皮,用刀抉淨其眼窩,再填以塑膠或玻璃製成的假目。假目無神,彷彿在花團錦簇間露出墓碑,一切偽裝忽然都洩了底。我很早很早便注意到,那清潔閃耀的皮毛之下,血肉已失,其中一塊也許就在我的肚子裡。
 獸的血肉被童稚的腸胃消化,那尷尬凝定的形象卻在腦袋裡保存。我渴望得到那神奇的藥水,趁著鋸仔叔不注意,裝滿一個玻璃瓶。我記得那一年自然科的暑假作業是蒐集一百種葉片,夾在書頁裡。對鄉野間長大的孩子而言,這未免有些容易。但趁此之便,我們日日歡喜地到田野間作功課,鳥羽蟲翅當然要比樹葉更有趣一些,那藥正好可以派上用場。我們,阿雞、四果和我,先在衛生所外的垃圾桶裡找到針筒,便展開了可堪紀念的捕獵之旅。
 烏亮的甲蟲背對著背,尾部交契著尾部,歡快地在草葉上拉鋸。甲羽輕顫,為了愛,彷彿已經失卻了飛翔的能力。我們拿起針筒插往雄的那隻,牠觸鬚高揚,恍然遭遇極大的刺激,始則驚喜,繼而惶惑,終於趨於麻木不仁。雌蟲察覺牠的愛侶忽然無有聲息,遂瞿然驚醒,但剛起步逃逸,一根利針已插入牠的背脊。

 2
 也有一股藥味在我們屋裡瀰瀰,像亙古以來的神話,明明荒誕無稽,卻是顛撲不破。它們流傳於眼耳鼻舌脾胃肝膽之間,與生俱來,至死方休。爐火悶悶微燃,像在琢磨著什麼,也許沒有,只憑一股怨氣與天地周旋。陶甕裡冒出淡褐色的煙霧,與火炭灰白的口吻若有所別,幾經糾結,終於合為一氣。燉著的是靈草之根、奇木之葉,是蜥蜴之尾、蟾蜍之皮,還有一些我至今仍不明白的怪物。後來讀到《玉歷寶鈔》:「人間服藥。何物不可取用。將禽獸蟲魚。活活殺命而治病。已大壞其心矣。迺服紅鉛。及婦人陰中之棗。胞臍之類。豈不更壞其心。但食此等穢物。則口舌與婦女之陰戶無異。」我猜想甕中也許不乏這類東西吧!總之那是鄉野的祕方,先人想像與智慧的結晶,幾經流離播遷,將在父親的肚皮裡交融。
 我嗅聞那一鍋怪怪奇奇的湯汁,想像它們恍若神魔,點滴浸染父親的肝膽脾肺,於是靈草奇木蜥蜴蟾蜍一一復活,悄然融入父親的魂魄,助他鎮壓麻麻密密的病毒。但我猜想,藥有神性亦有魔性,纏鬥日久,終於與病聯手,反噬病人的身體。於是那鍛鍊神魔的丹爐逐漸廢棄不用,父親開始展開了漫長而盲目的尋醫訪藥的歷程,這使得我的童年也有了一些恍惚的遠遊的記憶。在港市街巷穿梭的一個黃昏,父親拉開拉鍊,朝著水溝小解。我故意站得更遠些,彷彿深怕被人認出我和此人有著什麼關係。
 我故意站得更遠更遠些,此後便成了一種自覺,這也許意味著童稚心態的崩毀。稍早於此,我彷彿是父親所謂「爬到頭尾頂放屎」的男孩,他總是說:「寵豬夯灶,寵囝不孝。」後來我想,這種類比同樣適用於藥與肉身的關係吧!這時父親開始向新竹的某個鄉鎮的某個藥局,郵購一種神祕的藥物,此後便再也沒有離開它了。父親的臉色變得紅潤起來,可以無暝無日地賭錢欠債。藥力潛伏時像一株枯萎的樹,顫顫咳著;藥力發作時卻像一頭亢奮的獸,午夜時猶狂暴不休,如豬夯灶。
 但他總是清醒著,當時我想,為什麼不奄奄在床。
 太清醒了,以致還能訓斥我教育我指揮我,感受我日漸坐大的不敬。
 後來我聽說有些疾病是能製造快感的,它們震盪病人的氣管、脈搏和神經,讓官能心智常保於不安的狀態。被病附著的器官都成了自有意志的胎兒,如木石之成精。於是四肢百骸便成了它們的奴僕,接收紊亂的指令。有一團詩說:「如此強悍的痛苦在我的體內我無法以眼睛嘴巴性器將它排出我不能用聲影液體煙霧將它殺死」。我想這是病者自供吧,其中也能夾雜著病態的快感。從父親的身上,我確實看到了一種努力「排出」的歷程,肌肉緊繃,血管僨張,身體上下搖顫,咳咳咳咳咳咳,終於「排出」了一口痰。

 3
 那一團詩繼續說:「可是始終它在生長還在我的體內像某種外太空的異形指節伸進我的指節如同手套腳掌踩壓我的腳掌彷若鞋子它的身體終於取代了我餘下空殼的我不過是它臨時的居所偽裝」。取代靈魂而佔有身體的,也是「病」吧!它向人索討食物,所以藥是用來「養」病的,不能殺死什麼。後來也許藥性就覆蓋了病徵,滲入血管細胞神經,成為新的殖民。
 年少的我看著父親與異形共享的肉身,不時浮起一種想像。用裝滿福馬林的針筒,對待飛禽走獸一樣,一點一滴注入他的軀殼。讓血肉凝定下來,讓房屋、山河、天地統統凝定下來。但我漸漸也體認到,病者並不全然認為病著是一種折磨,或許這震盪不安的狀態,竟使他更加利銳地觸及活著的感覺吧。很長一段時間裡,父親照樣與我們住在深山裡割筍捕鼠,爬兩步坡,喘百餘口,在長咳之後,啐幾團攪著檳榔汁的褐色的痰,對著天地罵一串粗話。
 X光下的肺葉像花崗岩一樣斑斕堅硬,但父親仍然活著,直到身為么子的我成年為止。倒是魁梧粗野的鋸仔叔,忽然就死於虎狼之年。鄉野父老說,藥的威力如咒,唸得久了,不僅野獸應命凝定,就連發令者的脾肺肝膽大腦舌頭也要隨之昏迷。正如父親的肉身,在另一種咒語的約束下,不准輕易的毀壞。由此看來,這個有病的世界,其實總是與種種有形無形的藥物相互依存。而我,雖然故意站得離父親更遠更遠更遠些,但從那時以來,尋藥的歷程卻沒有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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