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二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優雅的悲傷
許悔之
【背德的理由】
5.奔馳大半天的幸福
蔡詩萍
世界文學
靈魂的無政府主義者──葡萄牙詩人蒲叟亞
 
【專輯】
在秋日的紐約見到夏志清先生
郝譽翔
【當代觀典】
遠行者的難題──評虹影的《阿難》
范銘如
散文楊照
羅智成
【散文】
活得像一籠傻草
李欣倫
散文楊照
◎羅智成
 


 楊照的整個文學書寫風格其實是十分散文的。
 雖然這麼說,但是當我第一次想到這個安適的結論時,我其實還沒有找到對於「散文」一個較安適的界說。
 早先,這似乎不是太大的問題,甚至還沒成為問題。因為早先,大部分當代的中文作者對文學或散文的概念是很窄、很小的。他們認為文學是一種抒情與修辭的專業領域,即使主張文學需和社會、現實密切呼應的創作者,他們所認識的文學創作也就是某種煽情的文字工作。
 一直到「主題文學」、「主題散文」隨著文明的分化、異化、精緻化而興起,散文這種書寫方式開始被熟練、生動地用來處理不是那麼純粹的文學主題如:體育、藝評、旅行、政論、科普等……而且一樣好看。這時,我們想到散文作家時,名單便加長、困擾便加深了!
 在這份名單裡,最沒有爭議的一圈可能還是周作人、朱自清、張秀亞、張曉風、董橋、簡媜一類的創作者,接著,可能是余秋雨,或許舜英吧?但是再來呢?會是莊裕安的樂評吧? 詹宏志的推理導讀?《寂靜的春天》?還是劉大任的球評、張耀的咖啡館、或李維史陀《憂鬱的熱帶》或南方朔的文化、社會觀察?黛安.艾克曼的《感官之旅》,甚至藍鯨出版社的《橄欖》、《蘋果》、《馬鈴薯》?
 散文,文學裡的散文範疇已經隨著我們的生活內容、生活訴求擴大千百倍了!但是除了鍾怡雯等所編的《天下散文選》比較明確地在分類上顯示出這樣的認知外,我們大部分的散文論述還在用那古老的鏡片去專注於已經顯得單薄、瘦小的那一部分。
 楊照大部分的散文作品離開散文的圓心倒還沒有那麼遠,但是它們蘊含的東西的確超出一般的散文作品甚多,以至於面對楊照的作品時,我們會感覺到,以前討論散文的那些經驗,似乎不太能抓住或描述楊照作品的主要特色。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形?我以為是:楊照的散文作品所呈現出來的長處並非原先散文評論者會去鼓勵創作者把它大量加入作品裡的東西。也就是說,楊照和傳統散文作者對於散文應具備什麼樣的美德,看法並不太一樣。
 關於散文的美德我必須在此略作說明。我一直認為,每一種文類或書寫工具都會從它最本質的地方衍生出它特有的德行,這種德行決定了這種文類專屬的發展技巧或衡量作品價值體系的塑造。這種德行也正是每種書寫工具對於作者或讀者最根本的功能或義務:
 詩的德行,是去丈量作者跟讀者對某一事件的感受的距離,然後用最有效的文字或閱讀經驗去拉平這個差距。詩,像是創作某種深度共鳴的文字遊戲。
 小說或戲劇的德行,是讓虛構的事件對讀者產生真實的衝擊,讓讀者至少在某些時刻忘記虛構與真實的差異,而去介入一個不屬於他的經驗。
 散文的德行,或散文該做到的,是訊息的回饋。透過你特有的態度、語法或腔調,向一個傾聽你的人提供你的知識、遭遇與心得。
 散文是分支最雜、涵蓋最廣的文類,但是去提供加工或未加工訊息原料是他們的共同德行。由於散文書寫的本質是線性思考的,不同於有些詩創作語法中的複沓、跳躍、並置、蒙太奇等水平特質。散文書寫中的各式連接詞是最能表現散文本質的語法工具。他們就像尋找訊息的路標一樣,連結著上一句話與下一句話的語意,呈現出彼此的因果、先後、轉折方向等關係,我們則循作者規劃的思路前進,並急於在每個訊息的完成點換氣、休息。
 當然,這種隨書寫本質衍生的「德行」,並不會在實際上規範到個別作品的方向與評價,每一種文類也都可以擁有別種文類的德行-或都沒有,可是藉由「文類德行」的提出,我本想暗示,我們期待當前散文所要表現的,會不會不夠散文,而太靠近詩了?也就是說我們所重視、讚賞的散文作品中的元素和詩美學重疊的似乎很多,屬於自己或更適合於自己的仍不夠豐盛……。
 根據以上我對散文的「德行」的大膽定位,散文比較像是得了資訊的「魚」之後可以拋掉的「筌」,也因此散文創作者必須更辛苦、專業地「魚」、「筌」雙修,像某種新聞或資訊專業者一樣,除了文字、媒體表達的專長,還須至少具備一項特定主題的專長,以確保有能力提供讀者豐盛的訊息。
 旅行、生態、科普、生活、體育等「主題散文」固然如此,即使是「抒情散文」的創作者也應該把自己某一時地的心靈世界視為專業領域來加以經營。
散文,也許應該「有料」……。
 楊照的散文就很「有料」。這是我覺得他「十分散文」的第一個原因。不論從早期的小說《暗夜迷巷》、《往事追憶錄》,散文《飲酒時你總不在身邊─-軍旅札記》、《迷路的詩》,到晚期的《那些人那些故事》或未結集的專欄,閱讀楊照那有時極端雄辯、有時略帶懷舊感傷或自剖自省的作品,總是會把你帶進或經過某個具體的知識或觀念、某個具體歷史或遭遇、某種具體的態度或想法。
 楊照這種「有料」風格的形成可能有幾個原因:一是他的博學與雜學傾向。這種晚近幾個文章寫得比較營養有趣的創作者共同的人格特質,我希望有志探索文學之路的年輕創作者能注意到這個啟示。楊照的博學當然來自優越的教育背景與學術訓練,特別是歷史與社會學方面;他的雜學,尤其是體育、新聞、美食或生活議題的專業則來自性格、興趣與旺盛的生命力吧?
 另一個「有料」的原因,是他混雜著思辯力、表達力的觀察力。這是更接近文學創作的專長。凡是讀過《往事追憶錄》或《迷路的詩》的讀者,都會被楊照對自己、對週遭的人事或整個社會的深刻觀察深深吸引。但是,困難的往往還不是觀察,而是用精準具體的文字把這些抽象模糊的思維確定、記錄下來,再以這些精微易散的思維作基礎,進一步去辨識明滅在我們意識邊緣的知識。
 透過文字與知識的掌握,楊照的散文散發著知性的魅力,特別是他對於人們情感慣性與認知慣性上的除魅式的描寫,呈現出一種現代心智特有的客觀與苦澀。
而楊照散文讓人覺得「有料」的第三個原因,大概就是他在文學創作課題或取材上的選擇了!
 在他大量提供的訊息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自然是自傳性的素材、大歷史的背景與各式或大或小的啟蒙所交織而成的「個人史詩」型的題材。透過熱情的自剖、訓練有素的思辯以及宏觀的思維,楊照幾乎把童年或年輕時期的種種個人體驗渲染成某種知識的關鍵或時代的隱喻。這些熱切的議論與說明讓我們見識到某種年輕心智的自信與力量,那是和我們這個世代的心靈素質頗不一樣的。在我們年輕時的世界觀裡,我們的個人生活與遭遇相對於龐大的環境、理想與知識體系來說是微不足道的,必須加以隱藏或偽裝,所以我們都不常帶著自己的平俗生活出席文學創作的舞台。但是,也許是性格,也許是世代差距,也許是受二二八事件牽連的特殊家庭背景,楊照忠於甚至努力呈現他的現實生活與世界,並勇敢地以各種知識來賦予它們意義,進而去解釋他的時代。
 晚近,楊照的書寫主題大都鎖定詩與文學的社會心理學,以及對當前政經社會文化與消費生活的觀察。他的文字依舊澄澈、流暢、靈敏,在巨量要傳達的訊息當中,所有刻意的文字裝飾與耽溺都受到一定的抑制。他幾乎是完全靠知識與思維上的縱深拱出這麼一個足以令人深思、回味的閱讀空間。呈現出來的,完全是散文,散文所獨有的美德,與修辭能量。
 在引申完「有料」美學之後,再回到我說楊照「十分散文」的第二個理由。
 這主要來自對他的小說的印象。
 楊照寫小說一向投入、賣力。一度我認為「小說作者」才是他第一個文學身分。但是我總覺得他的小說作品也瀰漫強烈的散文特質,以至於一不小心就會用讀散文的心境來讀他的小說。這當然不是因為寫作技巧的問題,也不是我對他相當熟悉,極可能是:(一)楊照特有的語法屢屢讓小說的作者難以遁形。在強烈的自我意識、現代主義文學的洗禮、西式學院派的思維訓練的交互作用下,楊照發展出一種淺白又多轉折、盛氣又精準的自我陳述的語法。這種我所謂的思考語言=生活語言=寫作語言的HD(高傳真)文字風格有著極高準確表達的效率,甚至一度讓我覺得楊照可能也是把本土論述、本土情懷的書寫帶入高自覺、後現代、充滿都市菁英氛圍的第一人。
 但這種語言的缺點,大概就是不是那麼適合寫小說吧?這種會如實反應著思維活動的內在語言太容易辨認了!就好像瑪丹娜演電影一樣,不管在什麼電影演什麼角色,你就是會一直看到瑪丹娜。除非楊照極力避免這種準意識流的、冷靜、自剖而Bitter的「硬派」感性文學腔調,否則他所杜撰的人物再怎麼偽裝,還是會洩漏出「楊記口音」。
 我覺得揚照「小說散文化」的宿命可能很難更改。因為除了文學口音太重之外,(二)楊照太喜歡用第一人稱來鋪陳小說情節了!我覺得個中原因很可能是,刻劃掌握小說人物的內心世界與動靜一直是楊照小說技巧的重點,而全知式的第一人稱最能將之表現無遺。(三)自傳色彩與寫實主義色彩。楊照的文學主張反覆得在許多地方出現過,特別在《文學的原像》裡透露得最多。但是由於那些議論主要是對個別文學作品的個別反應,我印象最深的反而是《迷路的詩》裡〈舊日情懷與現實思索〉中所提及的小說與詩的區別、《當代觀點》裡〈文學、社會與歷史想像〉以及某篇充滿著「文學不是…」的文章。在第一篇文章中他描述了遠離詩的過程,在《文學、社會與歷史想像》裡頭他已經把文學的社會反映論做了最寬鬆的解釋,以至於很難不對了!在第三篇文章中,「文學不是…」的思維方式顯然也決定了他在創作中要碰什麼跟不碰什麼的立場了!當然,文學主張不等於作品本身,可是他的小說的確在表面的虛構性上不是那麼強烈,而在「擬真」的表現上十分用心。以至於,我覺得讀他的小說還是好像讀散文。
 我第三個對楊照「十分散文」的印象,是略帶詩人的敵意的。從《迷路的詩》開始,楊照以強烈感性又迷漫著失落與內疚的口吻,屢屢談及他對詩的依依不捨與深厚情誼。談到詩的次數,在他的作品中比例也極高。
 在涉及詩的論述裡,楊照每每動用到最溫柔、優美的詞句,表現出對詩的喜愛、重視與一往情深。可是,我仍然強烈感到,此刻楊照對詩的看法,其實已經不是在詩之內談詩了!楊照基本上是把詩視為一種文學童貞,一種浪漫青春期的象徵。相對於他用於描繪詩的散文,詩是純潔的,面對殘酷、複雜的現實世界或更深沉的傷痛與任務就必須退位、但因為它是一種象徵,所有人類在樂園時期種種美好品性的象徵,所以也絕對需要被珍惜保護。
 也許許多人也視詩為這樣正如許多人視散文那樣一樣。可是,我覺得楊照會這樣想,真有可能是此刻的他已「十分散文」了……。
 可是,為什麼說一個傑出的散文作者「十分散文」,聽起來並沒有揄揚的感覺呢?這可能是長久以來「散文」兩個字所凝聚的一些意義與印象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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