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四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樂觀主義的夏天
許悔之
為台灣寫筆記
浮游城市
 
【專輯】孤獨之子席德進
席德進未發表的日記──Ⅰ.青春之歌:四○年代
鄭惠美/編選
【散文】
回家
林文月
【詩】
遇見妳最好
張繼琳
有翅膀的少年
黎煥雄
【世界文學】
從伍慧明的《骨》談華美文學中的人性共鳴
郭強生
席德進未發表的日記──Ⅰ.青春之歌:四○年代
◎鄭惠美/編選
 


 1946年(一)
 我再不想沉默了,我的心幾乎被他們腐化,我要向我自己控訴,除了我對我自己坦露一切之外,沒有誰願意聽我的心聲。

 1946年(二)
 我常常想向我的生活挑戰,但我總屈辱在環境之下,我作了它們的俘虜,可怕啊!我幾乎忘記我是被征服了。
 現在再來一度挑戰,撥開那些荊棘,脫去那些晃人眼目的戰袍,以及身邊一切的引誘物,裝飾品甚至於戰友、武器,這些都是分我精力的東西,我將用最毒的心把它們扔到背後,於是我可用全副心神來作戰,就憑這孤獨的自身去抗爭一切。
 我不計較勝敗,我只管著我是否在不停的戰鬥,勝敗並不是我渴求的果實,我只願得著那種不斷的戰爭中的樂趣。

 1946年(三)
 我將失去一屬我喜歡的人。
 有誰可以被稱為「朋友」,朋友到底是什麼意義?我真不明瞭。曾在一起談談的算為朋友麼?相互親心的算為朋友麼?給我一生啟示的算為朋友麼?我心中表同情給與之愛的人也是朋友麼?由於愛而被侮辱生出一種相反的感情,這也算是我喜歡的人麼?……啊,人與人的關係是多難解呀!
 我是多奇怪的人啊!我愛同性勝於愛異性,我對於我所感到的人恰適合我心的標準時,我會熱情地表達我的愛我的極純真的情感和一些別人認為很危險的感情……,而這些都出於天性,我不能把持它們,任其狂蕩。這些奇特的感情,曾給我最幸福,最愉快的剎那,也曾給我無盡的傷心和憤恨,惱悔和苦痛。
 由極狂歡中而墮至悲劇,由舊的垣牆而跨到新的道路,這是我感情的軌道,它這樣彎曲地進行,它滿足在樂與哀之中,它最怕的是沒有笑也沒有哭。

 1946年(四)
 人生應該經歷的一切事,我在這二十餘年的生命史中都味嚐過了,僅有死,這還不到我該經歷的時候。
 人是難活的,假如要作得真正像人的人,很不容易,最可貴的青春快過了,我多惋惜呵!當我青春正茂的時候,我一定不曾感覺到是在最可愛和最幸福中,如今看見較年輕的朋友,我感到他們是多麼有福,因此我最愛他們了。我好像就為了「美」和「愛」而生的,沒有它們我底靈魂會凍結起來。
 我沒奢望,只要能安靜、單純、愉快的生活,我愛新鮮的環境,它會給我生活的力量,我常常須有刺激和興奮劑,它們是我生活的鞭子,我是沒有恆心、貪玩、性懶的人,我毫無秩序的度日,這種散漫、任性像鳥一樣……天空任我飛行,林間任我歌唱,世界都屬於我自身,除了我之外,我不留意那星兒的墜沉,海水底喧嚷與山底緘默。

 1946年(五)
 的確,我是極自由的人,我不會受到連累,在我只要能自謀生活,就快樂了,我的家,父母全存,兄弟各一,他們都有能力管下那小小的家產,我是他們產出來的一株果樹,他們把希望寄託在我的身上,其實他們並不是要靠我維生,他們只要我是個有用的人,我任意找我的方向,我任意生活,他們不會干涉我,因此我可以尋求自己的安排。
 我與家的情感非常淡薄,因為子女多,父母對於我的愛也不濃,我對於父母也並不太愛,我覺得父母與兒女的關係是定了的要相愛,這似乎出於義務──父母教養子女都是應該的,這種愛我毫不以為是愛,更無所謂偉大,因為我曾經用愛去愛過朋友,但我就用不出那樣深的愛去愛父母的。
 人的本性何嘗與鳥獸有別呢?人的聰明也只不過是增加了一些虛偽的理性,當鳥養了小鳥之後,小鳥出了窠,牠們就各自己依然尋自己的路,老鳥並不要求小鳥給牠報酬,老鳥唯一的樂趣就是他能產生新的生命,這是創作中的樂趣,就是牠的報酬,正如藝術家產生自己的作品,顯示在他的眼前,他就會感到愉快,感到滿足,他並不希望他的作品一定要去換成鈔票才覺得達到他的製作的目的──所以我曾經這樣說,「藝術使人歸向本性」。我若能飛,我一定飛得遠遠地,若有人罵我無情,這就是他們自己心地污穢,他們把虛偽的感情認為真理。可憐啊,人不能辨別自己的面目了。
 我將任意飄盪,我毫無所顧及,家只是我產生的地方,父母,我只是借他而走進世界裡來,我將載著我的愛渡那生命的海洋,當我抵岸時,生命的愛便都終結。

 1946(六)
 人與人的結合:應該出於相互的內心發生共鳴,在極自然的條件之下融和在一起,真正的融和,是以愛作基石,使互相感情的交流,這種結合才能永久,尤其是異性,非要有心與心相感應,愛與愛能激起飽和的現象,才能成為永遠伴侶。否則,相互的感情會感到不滿足,雖然有肉體與享受,但是這肉體也是殭屍,也無快感,這樣有何用呢?唉,人的一切都被愛主宰著,愛不歡喜作的,就不要去勉強去嚐試,若違背了愛,那麼,一切的痛苦與不滿都要襲來,這便成永遠的煩惱,終生的悲劇。
 我不知道愛是否有永久性,──它是不是可以尋得一個理想的形象,就永遠對它照耀,永遠對它傾瀉著光芒?永久的沉醉,永遠地新鮮像對一件偉大的藝術作品一樣,永遠可以在它身上感到滿足呢?或者愛祇是一朵飄動的影子,它沒固定性它永遠追逐著新鮮的份子,給它變換的愉快,激動的新奇的刺激,它才感到幸福的滿足呢?雖然愛似乎是有永久性的,但這種永久性並非憑愛的本身來維繫,它是依賴著理性事物來幫助它延長日子,幫助它的液體變濃,愛是不會有永恆性的吧!
 人也可憐,一直憧憬著未來,一直驅著希望,一直想得到滿足,人們花費了一生,直至死之門開向他的眼前,他對於生仍然還會留戀著,他能說:「我已經走到了我的希望的地方,我慾求已達到我已找到了愛,現在是我死的時候了呢!」
沒有愛,沒有那真正心靈的愛,世界上的一切都失作用了!

 1946年(七)
 我願意將我墮入孤獨,因此我沒有隨他們而去,但是離別之情又在苦我了!我如墮入空虛之深谷。朋友,為甚麼偏要在別後才曉得我是不能與你們分開的呀!當我們在一起,我總感到我們應該離開,可是離開了又想聚集在一起。
 我常常感到朋友是一個累贅,妨害我很多的事,時間的大部份都花在朋友身上了,所以,我想離開,讓我一個人獨處,我可任意地生活。
 但,朋友又是我唯一的慰藉,當我精神飢渴時他們卻是我的泉水,沒有他們我的生活也失掉滋養似的。

 1946年(八)
 在現在我可估計我將來是怎樣的一個人了。
 我將來不過是個平常的人而已,我創造不出偉大的事業來的,我如一片浮萍,在世界的表面上行路,我遊完我生命之途,我便消失無蹤,我沒有能力給世界增一點光,我反而掠了世界的幸福而去,因此我感謝世界給我的一切的享受。我沒有天賦,沒有培養我的沃土,我自身又是那樣墮落,我早已沒有那熱忱的心情,我缺乏毅力。首先我就是盲目地在航行,沒有去向,我不敢自信我能夠去到最高的山峰,直至我走到那個地方,我才相信我自己還能走到那塊地方,所以我毫不用心去打量我如何的行進,風吹我到甚麼地方我就在甚麼地方,聽其自然吧!祇要是我所樂意的,我都願意,我的工作就是我的遊戲,它是我真正愉快的泉源,我並不讚羨那些急於想做出偉大的人們,他們為了偉大的驅策,像奴隸一樣的喘息,長噓短嘆,這是多不自然啊!這是會失去生活底靈性的,人是單獨的來,他是有他自己單獨的路,在他的路上花朵仍然在春天開放,果實依然在秋天成熟。

 1946年(九)
 我的朋友,就是我所喜悅的人,我向他們傾瀉著愛,以及一切,這就是我愛朋友的緣故,我所給予朋友的,我並不要求報答,我只感到給予就是我的樂趣。就滿足了我的情感,我總想朋友都因我而得益,但我從不要求朋友也給我好處,這是憑他們自己的心願了,我的網所要網到的不是珠寶,我只願網到一些作我遊戲的石子,人們常去網著珠寶,自以為這是他找到了,最能給他一切幸福,似乎他與珠寶為伍,珠寶的光輝也會變他為光耀而奪目,成為一種珍貴而可誇耀之物,但他那知道珠寶若離了他的危機呢?他是土則依然是土,卑汙而起著貪心的人,他們才想利用友情去吸取別人的養料,來營養自己,你若對他有養料供給,他才向你,當你糧食空虛了你就會被他丟棄,朋友應該在自然的條件之下結合,朋友不該有選擇,只要心中感覺他是你所愛的,同時你又是他所愛的,你們就可以成為生活中的侶伴,若是互相生厭則自然的分開,友情雖然有深度,但他並不是鞏固的牆垣,他在日月流轉之中,也會生裂紋的。唉,若要真正尋到自己心願的朋友太難了。 ……(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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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期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