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七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我們的美麗時光
許悔之
【短篇小說首獎】
故事的碎片
梁慕靈
【評審意見】
我的偏見
李昂
結構寫作與解構閱讀
東年
「涸竭」:文學之蝕
南方朔
文學評審也要面對讀者
馬森
吉普賽人禁止進城
蘇偉貞
故事的碎片
◎梁慕靈
 


 一•影

 「依呃──依呃──」
 這一刻看的是天,下一刻看的便是地。
 天已轉暗,高大深沉的樹影壓將下來,與地上的我的影子交相擁抱,融為一體。風從天邊吹過來又吹過去,經過山,經過海,吹過十萬八千里,不一刻就吹到我的腳旁,然後剎地靜止,黑夜就驟然瀉下。我從晃到天邊的鞦韆上跳下,雙腳著地,腿一軟,就跪倒在黑沉得像無底的地上。
 冷。
 無邊的恐怖,從心的中間點向四方流瀉。
 黑色的葉影濃濃的被掀起,旋旋的升至半空。當中的一片掠過我空洞的黑色眼珠前,我的眼內就立即出現千千萬萬的葉的迴旋。只是,這樣的黑色葉影,在我的漆黑的眸子裡,變得什麼也看不見,就像漆黑吞噬了無數的葉子。我紫黑的嘴唇吐出黑飄飄的葉片,於是葉影又濃濃的被掀至半空。
 墨般的眼眸又怎能在黑夜中看見光呢?

 二•埃及的家

 秀茂坪既不秀也不茂,從山上望下去,就像一個埃及的城,那兒的樓房全是泥黃色的,各種各樣的人就住在這些同一色調同一間格的樓房中。廿一座與廿二座是一樣的,廿三座與廿四座也毫無分別。但是在阿珠的心目中,廿二座是比較特別的。因為廿二座有一條非常陡斜的樓梯,阿珠與她的一眾弟妹,總愛在這條樓梯上玩。那種玩不是一般的玩,而是比賽誰有膽識從最高的梯級上跳下來。但慢慢地,大家就厭棄了這條樓梯了。她們的比賽改成在鞦韆上。她們站在鞦韆上,雙腿蹲上來,蹲下去,當鞦韆盪得最高的時候,當她們可以看到埃及城內的人的起居時,她們就會縱身一跳──雙腳一著地,就擺出一個勝利的姿勢。
 埃及城內有廿多棟樓,名字是一座、二座、三座……阿珠的家在廿二座,與廿一座是連體嬰,城外人在外邊一看,總不知原來是兩座樓。因為樓下有一街市的緣故,廿二座也就成為小巴上最常被叫來下車的名字。與廿一座一樣(當然也與第一座、第二座、第三座……一樣!),廿二座共有十三層,又有三部電梯供樓內的人上上落落,它們會在第八樓及第十三樓停下來,設計師的想法真周到!(怪不得人家說埃及的建築至今仍然是個謎!)若你是住在一至三樓,設計師預算你不會用電梯而用腳走;若你是住在四至八樓,設計師則認為你可以乘電梯至八樓,然後再用腳走。住在第九至十一樓的最幸運,可以乘至八樓或十三樓,選擇走上還是走下。在第十三樓當然乘至十三樓,毫無疑問。(設計師的想法真周到!)

 她的家在三樓。
 每層樓的樓級都被折成兩折,每折十級,走完二十級就可完成一層。最美麗的要算是折與折之間的「蜂巢」。為防小孩子攀登欄杆而墮樓,埃及城內的欄杆全採用蜂巢式設計。一圈一圈的蜂巢圓,使外面的陽光捲成圓筒型透進來,隨著天色的轉變,地上的圓型光紋就變化萬千如萬花筒。課本上常常說我們要像蜜蜂一樣勤勞,阿珠總是想,我自己就已經是住在蜂巢中了!
 是的!不錯!住在城中的人都像蜜蜂一樣勤勞!
 阿珠的老竇就是一例。
 課本中常常說「要孝順爸爸」的爸爸就是她的老竇。阿珠從來沒有叫過老竇做爸爸。老竇是個長臉少髮的中年漢,他的少髮並不是由於年紀老邁的關係,也不是因為用腦過度而脫髮,總之他就像民初的人一樣,在滿清的時候剃慣了頭,後來雖然剪了辮子,前額的頭髮總是生不濃密。但是他不是民初的人。
 他是酒樓的部長,人們都叫他做照哥。他很少回家,大約一星期一次左右,每次回來,總是在騎樓下的小巷大喊:「我回來了!」
 然後家裡的六個小孩子就高聲吶喊,爭相穿上堆疊在門口的拖鞋(其中的好幾雙當然是脫底離跟的),啪啪達達的走過冷巷(阿珠從小就納悶,這些走廊並不冷,到夏季更是熱得人舌頭長伸,怎會叫作冷巷呢?),到了樓梯前,膽大的就一跳跳過十級樓梯而下,膽小的就用拖鞋嘶嘶跅跅的滑行下去,速度也一樣快。穿過防空洞般的大堂,走過旁邊的垃圾房,迎面而來的就是老竇了!老竇此時還未脫下酒樓的白(灰)襯衫,腿上卻已換上薄薄的麻布短褲,手裡挽著個皺皺的袋子,裡面全是一星期換下來的衣物。六個小孩子當然沒有留意這許多,都已經一窩蜂的跳到炳記雜貨鋪前,吱吱喳喳的不知在爭吵著什麼。
六個小孩你一言我一語,你拿罐頭我拿餅乾,排行第二的阿珠總會拍下弟妹手中的糖果零食,然後把豆豉鯪魚塞進他們的手中。這時六個小孩的面目仍然是十分模糊。
 然後,不知是炳記還是老竇的呵呵笑聲,混雜著小孩子的尖叫,街市的叫賣聲,慢慢的迴旋而上,人們的臉漸漸看不清,街市就只剩下一個方格一個方格的輪廓,清風夾雜著豬肉的味道在埃及城上吹過,飄過,於是埃及城便離我們很遠,很遠了。

 三•甜筒

 超級市場內擺放著一盒又一盒的脆皮雪糕,奇怪它們都不需要放在冰箱中,只是與鄰近的生抽老抽一起並立。我與三弟斗零1也沒有,但有一個願望。
 一盒脆皮雪糕。(三弟小聲的回答我的心事。)
 我和他相視而笑。

 四•髮

 髮!是髮!這如血般蔓延的髮,冰涼淋漓地纏擾著我、捆綁著我,除了是髮,會是什麼?
 阿珠在黑暗中用力睜開眼睛,看見的也是黑暗。有涼颼颼的東西沉沉的壓著她的頸,不!簡直是環抱著她!阿珠掙扎一看,原來是睡在旁邊的六妹,一條幼白的膀臂熱敷敷的圈著阿珠的頸項,為什麼反而覺得涼涼的?可能是頸上的汗被窗外的風一吹,反而覺得冷切冷切的,混和著剛才的噩夢,阿珠不禁戰戰的打了個寒噤。
 阿珠起來在老竇房門前張了張,看見他的頭端正地放在那個硬確確的木枕頭上,睡得僵硬如木乃伊。他旁邊沒有人,床的裡邊黑漆漆的有惡魔在裡頭,彷彿老竇一轉身就會被吞噬。沒有捆好的蚊帳虛虛薄薄的鼓脹起來,又癟下去,如一個睡不著的鬼,在房裡儆醒地監視著。五桶櫃上一面小小的梳妝鏡,反射著不知哪來的光,映得房裡青青幻幻。家裡的女人不在,整個家就沒有一點人氣。
 阿珠老是覺得心慌,卻不知怕的是什麼。媽走了好幾天,家裡只有好,幾個弟妹也好久沒被打過。阿珠一轉頭,見到大門旁的地上供奉著的地主公,心又突地一跳(不是因為怕要被罰跪在地主公前)。剛看慣老竇房中的青影,一轉眼又看到神位的紅光,阿珠眼前一花,鬼鬼神神的面貌互相交疊起來,猛然撲到面前,她不禁退後了一步。
 小小的家,小小的家。儘管空間已不多,但是雜物仍然堆積著,使人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阿珠在黑暗中蹣跚而行,仍然不小心的踢到椅子下的餅乾罐,卡啷一聲,卻沒有驚醒任何人。
 今天午飯後阿珠下課回家,才呯啪一聲把門關上,就發覺原本該空無一人的家中,竟然有媽在。阿珠一眼瞥見她蓬蓬的黑髮,心裡的恐懼就像水一樣漫延開來,嘴唇嚅嚅的糊了聲「媽」。媽穿著貼身的蘋果綠旗袍,窄窄的衣領緊繃著頸項,與肥大的臀部互相輝映,活脫脫就是一個汁肉鮮美的青蘋果。她一見阿珠回來就把屁股壓在木摺凳子上,凳上還胡亂放著幾件堆堆疊疊的小孩衣物。阿珠這才留意到她穿著鞋跟極細的高跟鞋,用以誇張她豐滿的下臀。媽說:「你回來了?等你去飲茶呢!」
 阿珠想問你這幾天到哪裡去了?老竇今天晚上會回來你知不知道?
 但媽沒讓她有機會說話,鞋跟閣閣的逕自出了門。阿珠想是不用換校服了?只好把門又呯啪一聲的關上。到了電梯門前,媽遇上幾個麻將搭子,嘩啦嘩啦的不知說什麼。忽然她一把扯過阿珠到跟前,笑道:「沒什麼,帶阿珠去飲茶嘛。」阿珠唯唯諾諾的陪笑。
 她跟著媽搭一號A巴士到尖沙咀。一路上阿珠不斷冒汗,身上的濕氣混和著馬路上的塵埃,像絲襪般貼身難耐。媽雖然就坐在旁邊,然而身上一絲汗水也沒有,儼然身處與阿珠相距十萬八千里的地方。巴士一開動,翳悶的風就拂面而來,阿珠頓時像被棉胎2捂臉般感到一陣窒息。忽然,就像精光一閃,一陣殺冷的風在阿珠的臉上略過,如同目前有刀突然出鞘,歷歷在目透著殺機。阿珠一偏頭,才發現原來是媽那蓬蓬的海藻一般的長髮,正像黑蜘蛛毛悚悚的爪足憑著風伸延過來,蠕蠕爬過她的臉,腳上的帶毒的小鉤正細細的針刺著她每一個毛孔,必死的毒液正滲入她的體內。阿珠乾睜著惶恐的眼,一張臉木然只是一張面具。
 很久很久,阿珠感到體內的血都被吸收蒸發盡,就隨著媽下了車。串過幾條繁華忙雜的街道,一個拐彎,媽就熟悉地走進一間只有一扇玻璃門的西餐廳。阿珠只趕得及瞄一瞄,好像是叫翠瓊餐廳?
 一走進餐廳,媽東張西望的,忽然就咧嘴一笑。她那濃濃的黑髮突然被一陣怪風吹散,重重的拂到阿珠的臉上。阿珠心慌慌的,茫然地張了張,媽已拉著她的腕走到一桌卡位前,「喏!總不信人家有個十二歲大的女兒,今天讓你見識過了嘛!」又推了阿珠一下,「還不快叫人?」
 阿珠雙眼直直的睥睨著卡位上的男子,認得那是五樓的裁縫,就死死的抿著嘴不肯說話。媽又把她推了推,「叫榮叔呀!」見她呆呆的發怔,只好一把把她推到裡邊的位子上。那個榮叔一味的敷衍阿珠,又點蜜茶又點西點,結果送到阿珠面前的是一塊肥大的蛋糕,奶油厚厚的堆著,像媽搽了沉甸甸的雪花膏一樣。他二人談笑著,阿珠只好有一下沒一下的撥弄那黏乎乎的奶油。當奶茶來過後不久,媽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大家一回頭,媽首先嚷道:「怎麼是你?」
 那人自稱是沈太太,可能是媽眾多麻將搭子其中之一。那沈太太先是與媽寒暄著,一雙吊鳳眼卻不時的瞟向榮叔。媽見狀立即擁著阿珠的肩膀笑道:「今天本來帶阿珠來飲茶,誰知接連碰見兩個熟人。這是榮先生,這位是沈太太。榮先生是做出入口生意的,沈太太的先生是紗廠裡的經理呢!」一邊說著手一邊還在磨蹭著阿珠的校服領。阿珠這才明白媽帶她出來的原因,原來是要她做幌子,她心裡真恨透了。
 後來他仨又去乘渡海船。阿珠雖然是第一次坐船,但是一點新鮮的興致也沒有。他仨橫著一起坐,儼然就如一家人。阿珠橫眉冷看,見榮叔的手偷偷的摩挲著媽的大腿,心裡就冷了下來。平日家裡六個孩子中有五個要上學,老竇長年不在家,家裡只有媽與兩歲的六妹,原來還有這樣的風光!
 船上的風颯颯而來,讓佇立在甲板上的人不會變成石像。這時媽又再披散著長髮,風從側面吹來,她的頭髮就像黑蜘蛛唾下的細絲,四處飄揚,看似柔弱無力,其實卻在誘捕獵物。阿珠忽然想起,有一次,當時她不過五六歲,在寂寂的黃昏,隱隱約約是一家人在家裡,她不知為何的走到老爹面前,小手指向他一鉤,模彷電視中壞女人勾引男人的手法,向老爹說了一聲「靚仔」。當時阿珠的心立即感到一陣恐怖,她不知自己為何會這樣做。媽不由分說搧了她一巴掌,阿珠猶記得她臉上的愕然與激動。
 原來媽的蜘蛛絲在很早很早時已向她伸延了。

 五•人心

 鳳霞定睛看著五榮手中的金手鐲時,五榮心中已是豁然開朗。
 「我可從來沒給我女人買過這樣的東西呢!」
 鳳霞眉開眼笑,甜聲把身子一歪,右邊的乳房已緊挨著他的手臂,「那我不是你的女人嗎?」
 她雖然是六個孩子的母親,但她對自己的身材仍然非常自信──腰肢雖然已今非昔比,但是與碩大的下臀互相映襯,仍然令人有「腰是腰,臀是臀」的感覺。
 她梳著家常的雲式低髻,光潔整齊,此時一縷鬢髮卻無聲地披了下來,與五榮無聲活動著的一雙手互相協奏。鳳霞不盡討厭五榮的手──那是裁縫特有的纖細的手,它摸盡女人的曲線,充份了解女人的身體,是六個孩子之母的安慰。
 當然錢也是其中的一個因素。麻將桌上是手飾的展覽地,通常一只金戒指已足夠加入屋村女人的麻將圈子。麻將牌嘩啦嘩啦地叫囂,八隻手似在無章法地遊動,鳳霞不動聲色,知道其餘三雙眼睛正不時注視著自己手腕上的金手鐲。坐在對面的裁縫女人裝著看不見,一雙手清脆俐落的砌牌,啪的一聲,最先把十八隻牌堆好,然後交疊兩手,不為意的一瞥,「啊」的一聲道:「阿照嫂,乜阿照哥咁大手筆買隻手鐲你戴呀?」
 鳳霞笑著把手一揚,道:「哪是他買的?是我自己的私房錢買的呀!」
 裁縫女人給人籠統的印象是乾瘦而窮兇。兩彎小山眉拔得與高聳的顴骨成一平衡線,那小而腫的嘴唇透著幾分小孩子的不耐煩。此時她把眉頭一剔,雙手在牌桌上靈活地游刃,道:「……我家那裁縫從來不會給我買那麼個一隻半隻手鐲呢,還是阿照哥好哦……不過話說回來,我那裁縫每個月都是實實的把錢全拿回來給我,那有閒錢買啥戒指手鐲給我!」
 旁邊的炳記老婆也插嘴道:「照我看來,還是老老實實拿錢回來才好呢!不是嗎?」忽然啪的一聲打出一隻「東」來,笑嘻嘻的道:「那就不用每次買東西都賒帳了!」眾人都微微一笑,心照不宣。
 鳳霞的臉刷一聲的紅透,坐不住只有滿口嚷熱,心裡卻恨透眼前這幾個人。她拿眼掃過對面的裁縫女人,「總有一日你會後悔!」
 香港的夏季梅雨天居多,而秀茂坪廿二座因為四面皆被城樓包圍的緣故,終日都是昏曖不定,居住在內的人們於是就有各種各樣的故事。
 此刻裁縫女人的家雖然也是昏昏沉沉,但是麻將桌旁轟然一盞殺利的大光燈,照得各人如在閻羅王面前,心裡玲瓏七竅人盡皆知。
 夏季的埃及城內因為滴風不入,各家各戶日夜都把家門盡開,只是在鐵閘上橫掛一塊布簾,以阻擋路過之人的視線。此時鳳霞的座位正面對大門,忽然門前的布簾一動,她一眼就瞥見裁縫那雙瘦伶伶的小腿,又見他手指指往後樓梯,當下便道:「打了這幾圈衰鬼牌腰痠背痛的,完了這圈我要回去煮飯了!」眾人以為她為了剛才幾句說話鬧脾氣,都勸留了幾句。只有炳記老婆目定神閒的道:「你倆趁早不要阻人家發財去吧!去哪賠隻手鐲來給人家?」
 鳳霞裝做聽不明白的樣子,拍的一聲打出一隻一筒,剪斷了話鋒。突然她一段陰冷的劉海無聲的滑了下來,她心裡著實嚇了一跳,方才知道自己的臉有多熱。

 六•甜筒二

 阿文讀小學五年級,可能因為眼睛生得細小的關係,永遠是滿臉睡意的樣子,老師對他並沒有好感。一眾同學卻是因為他的不修邊幅而不願親近他,就好比上體育課時穿的「白飯魚」,各人的母親都用白鞋水把「白飯魚」塗得白油油的,只有阿文的「白飯魚」可當黑鞋來穿。
 阿文在家中排行第三,是家中唯一的兒子,但鳳霞卻從沒有視他如珠如寶。家中的母親由二姐阿珠飾演,大姐阿緣已在外邊當文員。
 天是白的。細細的冷冷的雨絲落在他倆的臉上。雨落在手臂上,有些小小的事情總是讓人記憶一生。
 就好比甜筒。
 阿文與阿珠兩姐弟感情特別要好。他倆總愛蹓躂廿二座樓下的雜貨舖。舖內有種雪糕,獨獨不用放在冰箱裡,就只整齊的排在貨架子上。那雪糕盒上有球狀的雪糕圖案,用一個個甜筒盛著,看圖片也看得他二人垂涎。
 阿珠知道弟弟的心事,於是平日就不知如何的四湊八合,到攢下五塊錢了,就拉著阿文去雜貨舖,買下那盒貨架子上的雪糕。
 然而,當他倆打開盒子的時候,卻發覺內裡只有甜筒,一點雪糕也沒有。
 阿珠與阿文兩人乾吃甜筒餅乾的神情,就是點點滴滴。

 七•鬼風

 媽又走了。走了,就不知會不會再回來。
 阿珠在床上側起半邊身子,用手架著頭,審視弟妹的臉上,似乎還掛著昨天的眼淚鼻涕。她下意識的摸摸自己的臉。
 毛刺刺的竹蓆子像黃蟻,讓人躺在上面又癢又疼。阿珠輕輕轉身,不由得想起老竇。老竇又回宿舍了,他走了還會回來。但媽……
 阿珠竭力回想媽要走的理由。老竇說她「死也要賭」,媽又的確是愛打麻將。但,會是那裁縫嗎?婆婆又說過,媽見到我們六隻小鬼就想死,那,會是因為我們嗎?
 冷巷的鬼風祟祟的近阿珠的床邊,「蓬」的一聲,阿珠一頭一臉就被捂著,她的雙手向著空氣亂抓,卻抓住了無形。透不過氣來!她雙眼恐怖的乾睜著,卻看到了無形。胸口碎裂,每吸一口氣就像是吸入千百萬把刀。她的喉頭嚎叫卻沒有聲音,恐懼如流水貫耳,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響。

 老竇!

 媽……

 昨天阿照回家,見到家中幾個孩子像個叫化子般沒人照顧,心就直往下沉。後來見阿珠捧住一碟午餐肉走出來分給弟妹吃,他就忍不住直衝到六樓的裁縫家,呯呯呯呯的一陣亂踢門,也聽不見門內有沒有麻將聲。裁縫女人一臉驚惶的開了門,「乜係照哥呀?」
 阿照見鳳霞仍然坐在麻將桌上,更是怒不可遏,一手便把鳳霞揪了出來,鳳霞一甩甩掉了他的手,怒道:「你發咩神經呀?」
 阿照很後悔當時那樣不留情面的喝罵她。他真的後悔。或許不罵她,她就會順從的回家去了?
 他沒有想到兩人的感情。這些年來她已成為孩子的母親,而不是他的妻。他單單怒她沒有做好母親的本份,而沒有想過她有沒有盡妻子的責任。有什麼好發怒呢?有什麼好怨呢?
 她走,只有走回娘家。阿照沒有她的任何消息,威風的丈母娘也沒有找他。
 他的丈母娘,是那個時代的傳奇女子。她替政府的洋官管家,平日威風八面,一口香港式流利英語,總是嫌阿照沒出息,總是嫌這,嫌那。
 阿珠這時也想起她的這位外婆。外婆總是在預料不到的時間來突擊查看他們。家裡永遠沒有一個大人,幾個孩子正玩得胡天胡帝,忽然聽見「呯呯呯呯」的拍門聲,大家就剎地靜默。
 「快開門呀!你幾隻死!我聽到你口地口係入面呀!開門!」
 幾姐妹你推我我拍你,沒有一個人肯去開門。
 「開門呀!仲唔開信唔信我打死你口口地!」

 死也不開。

 到媽回來的時候,五個孩子就一個一個的排在地主公面前罰跪,五雙眼睛總是瞟著外婆的影子。
 但這次外婆沒有來找我們。可能她也不知道媽走了。
 可能她也不知道鳳霞走了。阿照想。
 阿照的宿舍沒有窗,故沒有月光。不知何來的風一絲一絲的編織起來,成為一個碩大的蜘蛛網,反映著不知何來的月光,使一室充滿冷冽的寒意。冷冽的風絲如黑髮般飄飄掩掩的披拂在阿照的臉上,他就大大的打了個寒噤。風絲漸漸織成一個網,一個黑暗的空洞,這個洞像喉頭般一吞一吞,一吞一吞……阿照渾身上下發燒,卻又打了一個寒噤。

 八•最後一夜


 夜已寂。久不久,才會有一二聲的風聲,或是滴水聲,或是眼淚流下的聲音。
 六個孩子都已睡下,可能是睡著了,可能只是裝睡。二人各據廳中的一角,一盞小小的昏黃的燈泡高高的空照下來,有風吹過,燈光就被吹得如漣漪般延散開來,二人的臉上變得陰晴不定。
 天熱,各戶都把門大開,月色把屋內的人照成薄薄的影子,鋪在幽幽的冷巷上。冷巷裡的風鬼森森的左串右串,門閘上的布簾這家一鼓那家一癟,無聲的一場舞蹈表演。
 鳳霞被布簾突然而來的「伏」的一聲嚇了一跳,本來已盤算好的說話一下子被嚇得吞了回肚。她抬頭,一眼就瞥見阿照背後那個用透明塑膠盒子蓋著的婚禮娃娃。娃娃的眼睛如有生命,此刻眼神就與阿照的一般無異,一逕的無聲在問:「你忘了你結婚時發過的誓麼?」

 「你忘了你發過的誓麼?」

 阿照忽然站起來,雙眼直直的,背後彷彿有神聖的光。他兩步走到鐵門閘前,輕輕把機括一托,查喇查喇的拉開門閘,風就從他身後吹來,把他映襯得越發神聖不可侵犯。鳳霞明白,就輕輕的跨過門檻,面前的冷巷遠遠的展開,是一條未可預知的路。
 走到街上,無處不在的風緊緊的推著她向前走。她望向天,沒有月光的夜滲著無邊的恐怖,她彷彿一個人走進叫天不應的森林,四周全是未可知的景象。然而她心裡明白,這個看似是她丈夫所下的決定,其實是她自己所選擇的。

 而阿照明明白白的看見,她走時沒有看過孩子一眼。

 九•醉貓照

 老竇酗酒不是一兩天的事了。阿珠明白這是大人們傷心的表現,但她想不到原來老竇所受的打擊這樣大。
 這天她放學回家,還未拿鑰匙開門,隔壁的余太太就隔著鐵門閘喊住她:「阿珠!有個男人找你很多遍了!你過來聽聽電話吧!」余太太是這層樓唯一有安裝電話的人家。
 阿珠向余太太道了謝,趕忙用腳把鞋脫掉,一逕走向電話處。
 「喂!是阿珠嗎?我是向榮叔呀!你老竇開工時喝醉了呀,我走不開送他回來,你快來把他接走吧!」
 「喝醉了?是!我現在就來!」
 阿珠匆忙的向余太太再道謝,就急腳走去巴士站。
 老竇發生什麼事了?他一向對酒樓的工作是最認真的!他從不會在上班前喝酒的呀!
 阿珠在街上認了很久才認出老竇工作的那間酒樓。她一上到二樓,向榮叔就拉住她走向貴賓房。酒樓的地毯已被人走得起了一刮刮的紋理,陰暗的牆壁令人有傾斜的錯覺。遠處縱有兩隻栩栩如生的龍與鳳,然而那兩雙透著紅光的燈泡眼,蝕掉的金油漆,喧鬧的人聲……阿珠才剛走到房門,只見一張木桌橫飛面前,老竇正脫掉西褲在牆角撒尿。阿珠呆了一呆,眼淚就潸潸流下。
 從此阿照在酒樓就有個叫「醉貓照」的外號。

 十•刀

 每逢初一十五日,不知是否埃及城內人人雞還神的緣故,「磨較剪剷刀」的聲音就會此起彼落。
 阿文每逢聽見磨刀匠在冷巷叫喚的時候,就會三步兩跳的去找媽。媽這時就會給他兩毛錢,阿文就兢兢業業的從廚房捧出菜刀,追叫著那聲越傳越遠的「磨較剪剷刀」。他蹲著細看那塊發出暗光的磨刀石,磨刀匠「清清燦燦」的磨刀聲如催眠般惹得他雙眼惺忪。他想,長大後或許我會當一個磨刀匠。
 從來沒有人理會他的心裡在想什麼。

 十一•鬼風二

 眾人都不知道鳳霞離家出走。街坊們還以為她想賺多點外快,就介紹她去觀塘的「山寨廠」去車衣。說那是一間工廠,其實就只有一層樓大小,迫迫壓壓的擺放了十多台衣車,四周的窗用帷幕圍起,整間房內就只聽見亂烘烘的車衣踏板聲。
 監工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與平常的「山寨廠」不同。他總是無所事事的伸著腿,在門外放著個小小的原子收音機,低低的哼著和著,那聲音就像街上驟來的會吹起裙子的風,是一種撩撥,無端使人尷尬。
 午後的陽光不知從那裡滲入,濃濃的打在他向陽的半邊臉上。他瞇著半隻眼向那邊一瞥,不像監視卻更像調情。慢慢的他把眼波溜過這邊,鳳霞就不自覺的圈了圈鬢髮。她卻臉紅起來,因為這一舉動跡近賣弄。
 她一看就知這人富於經驗。然而她不怕,她比他更有這一類的經驗。她未嘗不知選一個比自己年輕的男人的危險性,然而在這個風雨時刻,她只能遇見哪個碼頭就泊哪個。對於這次的出走,她起先還沒考慮清楚,而且事情也未能由她完全作主,她本來是要多攢點體己才離開的。但是老天爺既然讓她遇見這人,那就是他吧。她不夠本錢再等了。
 她是賭徒的性格,輸得起,什麼也放得低,而且對她而言沒有比現在更壞的將來了。拖著六個孩子,每天殷勤操持家務,守持著那個如漿糊般黏呼呼的家,有丈夫等於沒丈夫……這不是應該發生在她生命的事。
 快要過年了,廠裡的出貨日期漸近,訂單卻又密得讓人應接不暇,廠裡只好違規讓女工深宵趕工。偉生這個負責監督的,這時便要兼任把風的職責。夜裡眾人都走了,鳳霞卻有意無意的俄延著。偉生嘩啦嘩啦的落了門閘,蹲著用沉顛顛的鎖塔把閘鎖起。再站起來的時候,不覺眼前一黑,手一扶就扶在鳳霞的右肩上。偉生不好意思,用搭訕的口吻咕噥著:「身體越發差了,蹲一下子就站不穩。」鳳霞乘勢道:「你單身一人在外,平日難得一頓正經飯餐。我閒著無事留神看你,總是有一頓沒一頓的,就是吃也是罐頭酸菜那一類,身體會好才怪呢!」偉生微微一笑,道:「我就是不願費神每天瞎張羅吃什麼穿什麼……」鳳霞拿眼瞟一瞟他道:「看你這面無四兩肉的,看得人怪心痛!」偉生笑嘻嘻拿肩膀撞一撞她道:「那倒不如我每月付你十元,你每天弄自家吃喝時順便替我張羅張羅,這不是一家便宜兩家著麼?」鳳霞心底暗自盤算,嘴裡卻仍含笑敷衍他道:「你倒想得便宜!你知街市多少錢一斤菜多少錢一兩肉麼?十元我勸你去吃三星飯!3」偉生笑笑,口裡沉吟著:「你道我每月賺多少錢?倒不如我把錢全放在你處,你來替我管家好了!」鳳霞口裡咄咄道:「我是你什麼人?好端端的佔人家便宜,倒又不會替人家多設想!」嘴裡雖罵著,臉上卻無半點嗔色。
 當下二人邊走邊商量著,不覺已走到鳳霞的住處。偉生目送鳳霞上樓,卻發現四周商舖均靜俏俏的,自己如入鬼城。偉生不熟此地段,附近又沒有巴士可乘,只有硬著頭皮走回家。半路上下起極細的雨,一路上黑沉沉地沒半個人影,極目遠處只有枯黃的一盞路燈,偉生隔著雨花,呆了一樣瞪著燈光,自己就是悽悽慘慘的如畫中的夜歸之人。濕漉漉的街道無限的展延開去,人只有步步為營的一步一步走下去,不知何時會不留神行差踏錯。雨粉打在偉生的眼鏡片上,他用手隨便一抹,鏡片上卻更為模糊了。雨越發緊起來,人在當中便跌跌撞撞起來,沒喝醉也像有三分酒意。
 路旁一圈白圍欄,在黑暗中透著慘澹的黃色的臉,圈著陰森森的幾棵楊柳。路極窄,偉生閃閃縮縮的快步欲走過,冷不防一撮冷刺的東西在他頸上一抹,像髮一般,又像是蛇,嚇得偉生轉過頭去用手一撥,卻原來是風吹過來的一段楊柳枝條。一滴水從偉生的頸上流過脊樑,也不知是冷汗還是楊柳上的雨水。從此偉生每次在下雨天見到鳳霞總會有悚然的感覺。

 他一直不知道她已有六個孩子,知道的時候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才剛剛下地。她說她是三十二歲,整整比他大十一年。他一點也不介意,只覺得她豐滿柔潤,在在都使他得到補足。他是竹筍臉,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人很瘦,個子不高,卻有幾分書卷氣。他自知優點,家常都穿著薄灰西褲,兩條伶伶的褲管若有若無,暗示著他自以為畸零的人生。
 人人都誇他做事伶俐,將來理應有一番作為,只可惜個性散漫,不懂把握機會。就連選女人也是隨隨便便的,從來沒有主動追求哪個,可巧就遇著個主動的鳳霞,卻又一拍即合。他母親嫌她離過婚,他倆結婚時就沒給她看過好面色,何況那時還未知她已有六個孩子。
 鳳霞也深知偉生不是有出息之輩,其實她未嘗不可以靠自己掙錢過活。然而,這似乎是個傳統,而她王鳳霞又是個天生有條件靠男人吃飯的,這就似乎沒有不嫁偉生的理由了。
 這是互相拖累,她知道,他也知道,而他倆也樂於這樣拖拉彼此的一生,不斷的生兒育女。這似乎與她原本的計畫相差太遠了,如果是這樣,她又何必冒千夫所指而出走呢?

 十二•咒的源起

 就在阿珠上完中三最後一課的那一天,老竇輕輕的招阿珠進房來,示意她坐下便道:「阿『枝』呀,(早期來城內生活的人,口音也還是帶著北方的味道,這種不濃不淡的口音是當時最道地的。)你知道嗎?你媽要回來了!要回來,我們就得多賺點錢,讓這個家豐豐足足的。不如你出來做事吧,書就不要念了,你出來做事,家裡省下一份學費,又添上你做工的錢,一家不就會生活得豐豐足足嗎?我告訴你媽,就算把那兩個孩子帶來也沒關係,我會當是自己親生的。只要你媽回來就好了……」
 阿珠看著老竇一臉笑意,立即就下了決定:「好的老竇,我這就不往下念了,媽回來就好!」然後就走出房嚷著把這個消息告訴弟妹。

 媽回來就好了!

 有一天,阿文和幾個妹妹在冷巷走來走去不知玩什麼,鄰居的幾個小孩也走來加入。後來不知幾個小孩在爭吵什麼,鄰居大嬸走了出來看過究竟,又罵了阿文幾句。阿文忍不住就把幾句不知從何學曉的粗話大派用場。幾個女人聽見,不約而同的就向著阿珠家門嚷:「阿李師奶,你用不著對這些有爺生冇娘教的這麼動氣呀!」阿珠氣不過,伸出頭去冷巷大叫:「什麼沒娘教?我老竇說我媽快回家了,死八婆!」李師奶哈哈一笑道:「我勸你不要這麼天真吧!你媽會回來?聽你家說她會回來都幾個月了,我昨天才在旺角見她拖著兩個小的,她會回來才怪!」轉頭罵阿文的幾個妹妹:「你們一家的女人沒個是好的!你媽跟人『走佬』,看你們這副德性是走不脫這一路的!走著瞧吧!將來你們也是要跟男人離婚的!」說罷就拖拉著幾個小孩走回家去。

 媽不回來了?她為什麼要騙老竇?

 將來我們也是要跟男人離婚的?

 十三•美好生活

 遠處的山巒煙雨濛濛,墨色淡淡,天空的一角更有一處留白,只要省掉眼前的現代建築,活脫脫就是一幅山水畫,古意盎然。年輕時的阿珠常常認為世界就只有秀茂坪這麼大。到處都是一樣的天,一樣的事。
 「碧逸居
  美好生活 由碧逸居開始」
 阿珠每天從巴士上層的玻璃窗都可見到不遠處這個巨型的地產廣告招牌。然而今天,隔著眼眶的一泡不知哪來的淚與巴士玻璃窗上瀑布似的雨水,阿珠看見的「美好生活」四個紅字被扭曲成歪歪斜斜的水影,像雨夜裡被謀殺的死者,沖淡了的血水從身體涔涔自流。
 有時阿珠不禁會想,那可能是一個咒。幾個妹妹都先後離婚一次、兩次、或是三次……阿珠不想應了當年鄰居的預言。但是現在輪到自己也快要離婚了,秀茂坪也快要被拆掉,三十年前的事的溜溜又兜轉回來。一車子雨天的霉味,阿珠不禁想起三十年前媽帶著她乘1A巴士去赴約的情景。
 鄰座女乘客濃厚蓬曲的黑髮隱隱地撩撥著阿珠的頸項,阿珠不由得大大的震動。她一直不敢把頭髮留長。她也不讓女兒留。太可怕了。
 女兒與媽不是有太多接觸。女兒說,外婆說完她太瘦後,又用手心一比女兒肩膀附近,隱隱然指著胸脯,叫她要多鍛鍊鍛鍊這些地方。
 阿珠不由得想起媽的模樣,烏蓬蓬的黑髮,像蛇一樣的繞著衣服紮緊了的身體,於是就可以像蛇一樣俘擄人心。她討厭像媽一樣的自己的身體,於是終生用寬鬆衣服把自己覆蓋。
 她一直以為用與媽相反的生存方式便可避免詛咒,然而當她曲盡婦道,勞心勞力的為了自己的家的時候,她的丈夫卻在深圳的二奶村裡包了個二奶。原來,只靠自己的力量,還不足以解開那如網一般的髮的詛咒。一次一次的原諒,敵不過濃濃的黑夜四面八方的降臨。
 然而可笑的是,在離婚的三個月後,她就遇上了一個比她小十一年的男人了。

 後記

 傳說人在彌留之際,往事會像旋轉木馬一樣,閃爍閃爍的迴旋在腦海之中。假如阿珠是我的話,我相信,在我快睜不開苦澀的眼瞼時,在我腦海中的,必定會像這個故事,有細碎冰冷的音樂在層層的舞台布幕後、往事一片一片如聖誕夜的白雪,靜靜的下著,背後有溫熱的火雞香與蠟燭光。縱然是平凡的往事,當事人仍然會像被風爐的煙嗆得潸然淚下。回憶若然是不可靠,這個不屬於我的生命回顧自然只能像玻璃碎片。所以我相信,真實的生命不會是故事,只能是片段。(我希望,有人可以在這個沒結構、斷續、碎裂的故事中,看到不真實的生命中的一絲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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