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七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我們的美麗時光
許悔之
【短篇小說首獎】
故事的碎片
梁慕靈
【評審意見】
我的偏見
李昂
結構寫作與解構閱讀
東年
「涸竭」:文學之蝕
南方朔
文學評審也要面對讀者
馬森
吉普賽人禁止進城
蘇偉貞
結構寫作解構閱讀
◎東年
 


 這屆聯合文學新人獎進入決審的三十三篇作品,大抵而言,可分為:
 寓言、童話,一篇:短篇的〈小羊的故事〉。
 科幻或誌怪(異),五篇:短篇的〈網路失火事件〉、〈戰事〉、〈Up Side Down〉、〈H城,霧月十八日〉;中篇的〈三三三〉。
 性的探討,一篇:中篇的〈三寸丁〉。
 生活思想(以此為專題)四篇:短篇的〈電車記憶與獸的沉默〉、〈大路〉、〈人形肖像〉、〈決定的瞬間〉。
 鄉土、人物及傳奇,八篇:短篇的〈太平大鼓〉、〈隱私〉、〈米開朗基羅的大衛〉、〈旅行〉、〈聖旨嘴〉、〈裸奔指南〉;中篇的〈舌行世家〉、〈罪惡的村莊〉。
 家庭、社會,四篇:短篇的〈七樓的茉莉〉、〈故事的碎片〉、〈雷雨〉;中篇的〈阿關〉。
 青少年成長、社會,八篇:短篇的〈壓路機〉、〈白光〉、〈群妖〉、〈靜靜的太陽下〉、〈卵〉;中篇的〈迷宮〉、〈微弱的光〉、〈太平盛世〉。
 歷史、文化、社會,兩篇:短篇的〈蜘蛛網〉;中篇的〈蠻王孟獲在上海〉。

 小說寫作有的顯然是經營單一題旨的,但是有的因為涵蓋多元領域,實在不行大約分類,即使我僅分類於「青少年成長、社會」的〈群妖〉主要是寫成長期間對性的罪惡感和困惑,〈白光〉主要是寫吸毒者追求極限的感覺,〈卵〉主要是寫父親對女兒的亂倫致另一個女兒精神異常,但是在這些主題上,它們多少都也表現了其他的事理。無論如何,我做這大約的分類,是要說明一篇完成的小說作品必然會有一個結構,它的結構由哪些部分組成而且表現出哪些層次,才是它被閱讀的對象。因此,對於新人來說,結構的建築是很重要的;假使這些部分不明確,其間的組織邏輯不合理,讀者就會不知所云、難起同理心或不能信服。
 結構當然可能有千變萬化的樣態,但是亞里斯多德和阿奎那斯就美所說的結構,我想是新人可以參考運用的一種基本;總和他們的概念,理想的基本結構可以如下說明:一個生物體以及每一件由部分組成的全體,是一種具有整合、比率與清晰的東西;是一種具有部分的複雜整體。當各個部分相互之間,按其比例,組織成足以使整體的複雜結構明晰的表現,不會被不均勻或不和諧的元素弄模糊,那所組織成的對象就能被欣賞。

 有些新人或會說自己服膺解構的思想,反對結構的概念。我自己確實也曾經在課堂上面對有學生如此疑問;問題是,學生常礙於名詞,把個別的哲學思想、評論思想和寫作思想弄渾了。將評論和寫作混淆,不僅常發生在學生也常發生在教師(包括文學評論者和指導者);文學院裡的哲學系教授和文學系教授去看一篇「後設小說」,這篇小說所顯示的「後設」階段,就邏輯辨證的原來理論或會有「後後設」和「後設」的差異。發生不同的原因,是文學系擴大了「後設」的定義,將其含糊和異化,以適於做為一種新的文學評論工具來使用。就寫作技術或表現思想而言,學生想引用任何思想來從事文學創作,當然會是有幫助的,但是最好能夠先弄清楚所引用的思想的原意。幸好,德希達(Jacques Derrida)的「解構主義」(Deconstruction),原就是想揭露哲學與文藝內容中語言與經驗的特殊關係,探索語言之表象與其內在意義的可能不一致;正適合併此討論。

 「解構」這思想,認為文章的深層結構裡,讀者可能讀到和作者的書寫邏輯,以及表層所宣稱的旨趣相當不同。文學評論界,正是使用這個概念和原則「反對文學意義寓於文本的一套結構中,有什麼一定的中心結構,單一性和終極性」;雖然有些這種評論家的真正興趣只是在於宣揚他們自己的批評權力,和作者如何寫作是兩回事。

 由幾位專業背景不同的評審委員組成評審團體的決審工作,正也是相信「一篇小說旨趣可能不是單一性的」,而各位評審委員無論如何解讀或再創作,都必須依照文本中寫出的可見、可感受、可想像以及可理解的事物,因為沒有誰可以懷疑文本的事實存在;這,正好也就說明了,事實上小說的主題表現本來就是散佈在組成總結構的各部分。無論如何,在盡可能完善的結構上寫出可見、可感受、可想像以及可理解的事物,是小說寫作的基本要求。

 決審中大部分沒獲青睞或少論的作品,絕大部分,都可能是文字或結構有問題,致使委員之間沒有「具體明確的事物和意義」可交集。但,並不是所有的落選者都該氣餒,因為集體評審自然會產生較高的標準和共識的需求,範疇相近的作品,在意義的領域和深淺,做貼身肉搏時也會先有他死你活的限制;這些,在一般寫作和投稿的要求,並不如此嚴苛。
 我自己在決審會中未曾發言或較少發言的作品中,短篇小說中的〈太平大鼓〉、〈白光〉、〈米開朗基羅的大衛〉、〈雷雨〉和〈蜘蛛網〉差不多都可算是相當成熟的作品,這些新人如果有結構的概念,大可將自己的作品,作為自己將繼續寫的一本小說集的單篇。例如:
 〈太平大鼓〉當然是寫得非常好的,用日本飛機幾次轟炸,和示警的敲擊大鼓,就能夠寫活一個村莊,是這篇小說敘事技巧值得推薦的例子。因為,要躲警報找避難所,各種村民就會跑出各個角落,在廣場上,在運動的狀態下,被一一刻畫。這樣,這篇小說的寫作,就可以免除許多空間和時間必須加以處理的困難,因此除了寫出日本侵華戰爭中一種中國鄉村遭受轟炸的景況,同時生動的寫出這個村莊的人情事理。小說中那個大鼓以及鼓聲,也實在很具震撼力和想像。
 〈白光〉就時下青少年吸毒的社會現象,寫出了吸毒者一級級追求感覺極限的心理、毒癮和錯亂行為,是一般報導所未及的,也因此展現了小說寫作的意義。
 〈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寫小人物間以高額金錢打賭,在眾目睽睽下裸體行街,生動有趣;這裸者,在文化大革命時期如此行為,被視為破壞文化新秩序的反革命,當然也就寫出了那種社會的悲劇性以及典型的小人物悲劇。
 〈雷雨〉因為在一個大雨天,他們第一次上賓館,所以雷或雨總會激起妻子的性慾,但是先生則是看到報紙上強暴新聞的受害者圖片才會有「性」趣;在這簡單的情節上,寫出丈夫婚後「性」趣缺乏的現象。
 〈蜘蛛網〉描述一間破舊污穢的公寓,同時寫出老、病、死的氣氛的這部分,在以形象方法表達抽象事物的小說上乘語言有非常成功的表現。但是,要在這麼短的篇幅裡,以敘事比較世界文化、論述族群就會發生結構不足以支撐而落空的問題。
 中篇小說中〈阿關〉寫三十歲的單親家庭母親,想離棄十一歲孩子重新再開始生活;這孤僻的小男孩總是會以令人髮指的暴力傷害或殺死有意或無意屈辱他的人,對於母親勢必也會如此。這在單親家庭和單親小孩的負面生態,有雙重的且複合隱喻,是相當高級的寫作技術。但是,當母親將小孩捨棄在一家療養院的時候(這是個會殺害病人賣其器官和肢體的黑店,小說中也暗示這療養院的主持人最後也難免會被這小孩殺死),這小說就應該結束,做為一種非封閉的結尾,使小說的意義結構前後裡外均一致。這小說的結尾,就是整個第四章,寫母親離開療養院後,借宿一家雜貨店,被雜貨店老闆酒後強暴悶死在枕頭下;這實在是狗尾續貂的多餘結構,弄亂了全局也模糊了要旨。
 〈蠻王孟獲在上海〉混合寫四個角色,時間的過去和現在交錯也沒有明顯的規律,作者也經常在短短的句子中把人的心理、動作和社會文化絞在一起描繪或敘述;這樣,他似乎也相當成功的塑造出一種混亂的氣氛,實在也相當合乎他寫的四、五○年代上海社會及文化,開始西化、工業化、商業化的混亂景象。但是,這篇小說還是具有相當明顯的結構,我相信有些段落的起始如果清楚一點,並不會影響這種混亂的特意營造。
 在中國大陸的各個領域,無論是就古老或龐大的概念,它的人口、階級身分差異、社會、文化和歷史都是難以說得明白的。小說中所寫的四、五○年代上海,可以看成是中國全面面對現代化的一種衝擊樣本;這樣看的話,這種樣本就深具意義,和康拉德那些深入非洲的小說有異曲同工的意味。在文學界,康拉德的海洋文學和現代先驅是它的價值,但是他的小說在比較歷史文化、社會政治的相關工作中,是第一次把人類第一文明和第三文明全面撞擊的樣態具體描繪出來的;在他的這種作品裡,不同的文明在相遇間顯現各自的善與惡,基本的人性也在合適的舞台上作了操演。
 這篇小說一開始就談到那些革命者要籌備在西洋聖誕節舉行「儺」這種迎神的遊行賽會,小說結尾也確實出現了這場活動。儺的歷史早在商代就有了,是一種驅鬼消災的祭典,所以這篇小說用以相對表示西方的任何事物、中國腐舊的人事物,都是惡的,令人感傷的。但是,那些藏身在劇團的革命者、一看任何高興不高興或不平的事就會在現場胡鬧拉起小提琴的阿小,以及文字間常冒出的電力或機械的運動景象和力量,正也表現出一種頑強的生命力和希望;中國最後畢竟可能不是東歐、南美或東南亞這些在現代化的努力後終究失敗的國家。
 小說中主要三個女孩:阿小出自被淘汰的小企業家族、寶豔出自沒落的書香門第、丹朱出自輪船航運公司洋行買辦的家庭,她們的成長境遇、新時代的應對和發展,是三種代表性的典型,相當充分的總合來表現這種新舊時代交替的生命成長和樣態,使這篇小說也具有相當豐富的閱讀樂趣。
 這篇小說或許需要略再寬大一點的結構,才不會那樣草草結束,也才能清楚及充分的寫出它已經表現出來的許多意義。

 我們在這裡討論的結構,並不是談什麼小說寫作特有的東西,任何知識、經驗、藝術、科技、科學的表現無不依賴結構,不同的只是各有專業的規格;不具結構就表現不出任何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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