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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賽人禁止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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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偉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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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賽人禁止進城」,是此次參賽短篇小說〈七樓的茉莉〉一次情境推進給出的句子,(因為小說故事角色和背景都很難解讀,才用「情境推進」這樣的形容。)充滿吉普賽民族傳奇、浪漫、流浪、歷史、隱喻……意味。
記得嗎?《百年孤寂》是從每年三月都會進村的吉普賽人開始的,吉普賽人吹笛打鼓,展示他們的新玩意兒:「只要喚醒他們的靈魂!」何況還有流行失眠症、充滿怪符號的紙片、一連下了四年十一個月二天的雨……揉和了真實與虛構細節,一步一步搭建出馬奎斯託付歷史想像的魔幻寫實世界。
真實與虛構,也是這次參賽作品的兩個重要主題,只是新生書寫版塊已然形成,網路世界從此通行無阻,因此我們看到的虛構比真實來得多。
在這裡,我比較想說的是此次參賽作品關於想像力失落的現象。
就拿〈七樓的茉莉〉來說吧,這是一篇文字滾動著文字,情境疊著情境,卻難以解讀的一篇小說,它就像一個活教材,裡頭充滿各種寫作元素,如現在流行的符號學、政治意象、寓言,並且敘述動人、描繪優美,語言尤其有創作感,譬如弄丟的父親回來那段──
某個月亮膨脹的夜裡父親卻回來了,那一天月亮非常大,有一半浮在路的地平線上,他從月亮裡走來,那一晚他的裝束就好像後來我曾見過的每一個吉普賽人,我的父親戴著高帽子帽子裡塞著貓塞著一隻尾巴藍白相間的貓他背著好大好大的麻布袋布袋裡一倒出來全是破碎的地圖。
爸爸這是街道嗎這是月球上的街道嗎?爸爸,他們怎麼都碎成紙片了,爸爸。
光為了這種想像力我可以不要任何意義的喜歡他,但是我怎麼能說不出一些道理呢?在一場小說獎評審會上。拗了半天,終於願意承認我連基本的故事也說不清楚。人們喜歡好看的小說,如果達不到這個高度,最少要知道他想告訴我們什麼?否則也只是文句很脫俗的謎語了。
所以這篇想像力無所不在的創作手法其實正曝露了一個普遍的現象,作者的想像力是託附在一些沒有用的細節上。雖然通篇充滿想像的段落與寓言企圖,卻讓讀者迷失在那些過度瑣碎細節,如果嫻熟各種文類技巧如吳爾芙「普通的讀者」的評審,都無法給出一個說法,那麼一般讀者如何懂得?這些細節,最後成為無用的細節,這是我要說的第一點。
其次讓我印象深刻的是那看似也訴諸於悲憫情懷、宿命、背叛的小說,卻似乎缺乏認真一點的悲傷。如中篇〈罪惡的村莊〉、〈阿關〉、〈迷宮〉、〈微弱的光〉、短篇〈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太平大鼓〉、〈壓路機〉或者段落支離破碎、或者語意不準確、結構不完整、書寫不統一,以及不時岔開的敘述、前後矛盾,使得這些原本該是支撐內容的骨架,卻成為無法拼圖的碎片,一場獸形的人生。
以《阿關》舉例,作為文盲新婚之夜即「剋死」丈夫的文娟,帶領咬著臍帶出生的遺腹子等待「四小時才來一班的火車,只要搭上這班車,她的人生就此不同了」。這是多麼值得期待的開頭。
但是,文娟這個角色恐怕本身太平面,她從來沒有什麼選擇與兩難、掙扎,她不過是順著命運走,因而顯然撐不起特殊的命運,但作者並不甘如此,他便不時站出來說話,說他自己想說的話,也讓文娟說他想說的話突顯文娟的心理掙扎,好讓她的故事呈現一種悲劇性,在這裡文娟的掙扎是女性的也是母性的:
文娟感覺有陣詭異的涼風鑽透上衣的布料在她背上游移著,那風順上頸子吹拂著髮際,時而在文娟的腋下附近盤桓,那移動的氣流控制得曖昧至極,惹得文娟的怒火從丹田湧上,直竄腦門,夾帶著這些年的怨與今天上午的悶,轉身一巴掌摑向那怪風源頭。
阿關坐回椅凳,在距離文娟一掌寬之外仰視著他的母親。他微笑著。那是一種大義凜然、既往不咎的微笑,……文娟很清楚這把戲,她既痛恨也多少帶著驚嘆,他如何可以把這樣溫暖的笑容,以一個十二歲孩子的方式,詮釋的這樣病態。……即使不用眼睛看,她完全知道阿關這時臉上正妖邪著怎樣笑容,那種老謀深算、心機楚楚的神情……
如此開天闢地的母子課題寫得如此文明熟極而流,就像一場摹擬人生卻又點到為止的電影分鏡。這個時代真的缺乏認真一點的悲傷嗎?
第三點我想說的是,網路文學的興起,使得有些作品即使不是寫網路世界或使用網路小說手法,也是依網路思考打破界面出入虛實之間,憑空多出來一個空間,這使得真實生活的人們必須學習熟悉那個空間,而越來越難分真假。
網路主題的短篇如〈網路失火事件〉、〈電車記憶與獸之沉默〉、〈Up Side down〉、〈戰事〉、中篇如〈三三三〉、〈蠻王孟獲在上海〉、〈三寸丁〉。其中〈三三三〉就像一個電玩遊戲,那些不受教育體制操控、水裡巨石中來去的男女學子,他們打打殺殺男女生被帶電的鐵絲網隔離,心情鬱悶,開始寫小說墜入魔道。他們用魔術方塊傳話:
魔術方塊裡全是斑斑的心事,托托有空就拿出來玩,只要轉不動了,便代表有了新的句子,他這時就會全身起一陣驚悚,因為斑斑的心事有時太過肉麻,他有些受不了,這造成他心理很大的負擔,過了一陣子,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潔白無瑕。
女孩子們進出教室有條水樓梯,女孩們不是游泳就是跳水,「噗通一聲,水花四濺,陽光強點還會出現彩虹,彩虹會招來鳳凰,鳳凰會招來附近的獵戶,這時女孩就舉起木棍和短刀把他們全轟走」。
〈Up Side down〉文中,開發出一個失落了檔案的腦袋被關在遊戲程式裡的異次元空間。真實生活裡的我去尋找失蹤的朋友家明,進入了家明的類神經網絡,卻發現自己虛實難辨,「我是遊戲裡的一個角色,卻在尋找那個真實的人物」。虛擬的世界裡大家煞有介事,混亂的兩個空間果然以假亂真。
相形之下,〈故事的碎片〉裡如埃及的香港之城充滿滄桑與世故、〈旅行〉中的金門、福建兩岸尋親之旅死亡宿命、〈大路〉中在城市沉睡的女子將被告知:「真正生活就要來到。」、〈聖旨嘴〉恩主公民間傳奇、《太平盛世》前場是生命在瑣碎事中進行,後場卻是大時代大事件隱隱綽綽,六四天安門事件、九一一紐約雙子星受攻擊事件的時程中,有事情發生了,大陸只關心工作生活不關心政治的新生代產生了,過去的記憶必須被遺忘。但是,我要說,這一切看上去多麼像假的,因為那是會痛有熱情及人性,我們可是越來越陌生,聽起來這些故事多麼像「神話」。
《百年孤寂》的吉普賽人每年進村總會帶來最新最驚人的發現,瞬間改變了村莊的生活。
對一個鼓勵新人盡情發現創作場域地平線的文學獎項來說,我們毋寧希望創作者是帶著他們的溫度而來,是的,對小說毫無熱情的新人,禁止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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