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一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向前走,我們忍不住回首
許悔之
【愈墮落愈快樂】
1.甜美的地獄
 
【背德的理由】
3.我比她接近地獄
蔡詩萍
【陳大為散文選】
句號後面
陳大為
【詩】
日光書房
田運良
【當代觀典】
以父之名──朱西甯《華太平家傳》評介
張瑞芬
一生長做看花人──札記白先勇其人其書
江寶釵
說不完的故事──評唐諾《文字的故事》
郝譽翔
甜美的地獄
◎平路
 


 剛才,又吃了一大塊蛋糕。甜孜孜的,奶油入口即化。吃到腦滿腸肥的時刻,神經末梢充斥著過量的糖份吧,腦際就會出現一種立即的幸福感。
 幸福的綻放,啊,如嬰兒的甜美笑靨,據說,餵給嬰兒它不該吃的甜食,嬰兒就會牽動臉頰的肌肉,露出一種類似笑的表情。而我這個成人的面容,只有在吃蛋糕的時刻,與嬰兒的笑容最為相近。
 吃蛋糕,也因為太沮喪了。如果我不作一點快樂的事,怎麼樣提升我一蹶不振的精神?
 都是從碰到家族中的科學家表哥開始。坐在科學家表哥旁邊,他告訴我,現在黎明即起,第一件事是衝去健康俱樂部,運動一個多小時。
 他驕傲地強調,先在跑步機上慢跑四十五分鐘,然後再去舉重。
「你,跑步?舉重?你,早起?」我張大嘴巴,想到晨光中:我家表哥在健身房 穿梭,各種看似「刑具」的運動器材上做心肺功能訓練。想到他中年的身軀,大學教授的職業,以及他總讓我們家族成員相形見絀的頭腦,夾在一大堆有氧運動的緊身褲辣妹之間,那是什麼樣的古怪光景!
 更嚴重地是,運動與不愛運動的「兩國論」中,我直覺這才是光明與黑暗的拉鋸戰爭,而自己這一方又平白損失一員。多年來,我竟然瞎了狗眼,錯把他誤認是跟我一樣,寧可「頭腦體操」卻懶得做「身體體操」的智性人口。
 望著眼前這張運動後光采煥發的面容,覺得無趣極了,想不出要跟他講什麼話。
 不再有往日的機鋒,對話勉強繼續下去。

 *
 ---我以為,科學家與文字工作者一樣,靈感對你是最重要的,偏不可能在規律生活中來到。
 ---靈感?到我這個年齡, just can't afford it.
 ---倚靠創作力的工作,其實與頹廢的狀態不可或分,自暴自棄,甚至到棄絕自己的睡眠,午夜時分有什麼汩汩流出來,寫作的情況會到達高峰。
 ---強迫自己跑步,不間斷的跑,保證一個月後,跑步時的滿足感也會到達高峰。
 ---我相信,跑步可能跟創作一樣,到一定程度,釋放一種讓人持續感覺到快樂的腦啡(嗎啡?)。但是我們重視的,喔,畢竟不是那個耽美的狀態,而是在高峰狀態完成的作品。
 ---知道,我也經過那種階段。
 ---葉慈說的,那個選擇終於是:二者選一,完美的作品或者完美的人生。曾經以為,你跟我一樣,我們的選擇一直是前者。
 ---那都是你的偏執,偏執就要付出代價。對現階段我的身體而言,代價太昂貴。


 我再吃一口蛋糕,奶油愈厚愈好,一塊又一塊。
 荷馬說:「醒著的人只有同樣的世界,而睡著的人卻有各自的世界。」在我眼裡,愛運動的人只有同樣的世界,懶得運動的人各有各的叛逆主題。
 原來,奶油蛋糕就是其中一種拒絕的手勢。宣稱我拒絕妥協、拒絕媚俗、拒絕游月霞、拒絕不實廣告、拒絕這個世界,以及……拒絕跟這世界一起沉淪下去。
拿起叉子,叉子上留著雪白的椰子屑,我優雅地稍作停頓,欣賞姿勢之中從容就義的壯烈。
 蛋糕在嘴裡,啊,這是甜美的地獄。寧可萬劫不復也要濃縮成一口的幸福感,蕩漾在唇齒之間。
 愈是塵埃的生活,我愈是需要偷來的片刻。「一朵光亮的浮雲」,把黑暗的念頭趕盡殺絕。「光亮的浮雲」,這是舞蹈家鄧肯的形容詞嗎?她說有可能讓自己變得透明。我好像看見:身體裡血管裡細胞裡升起了……一朵朵肥嘟嘟的奶油。
這種時候,為了讓浮雲乘載憂傷,一朵朵冉冉上升,為了這瞬間的巔峰經驗,我寧可付出代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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