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一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向前走,我們忍不住回首
許悔之
【愈墮落愈快樂】
1.甜美的地獄
 
【背德的理由】
3.我比她接近地獄
蔡詩萍
【陳大為散文選】
句號後面
陳大為
【詩】
日光書房
田運良
【當代觀典】
以父之名──朱西甯《華太平家傳》評介
張瑞芬
一生長做看花人──札記白先勇其人其書
江寶釵
說不完的故事──評唐諾《文字的故事》
郝譽翔
以父之名──朱西甯《華太平家傳》評介
◎張瑞芬
 


 一則清末家庭(或國家)的傳說,以五歲小男孩華太平記憶構建的清末農村史,時間是1900-1902,地點是關內某一名為「尚佐」的農鄉,作者(朱西甯)家人全員出動的深情記「序」。以及,五十八萬字近九百頁的篇幅。
 辭世轉眼已四年,反共文學印記鮮明的小說家,若非去年度他著名的文學女兒朱天心上下求索,悼祭涕泣無已的一本《漫遊者》,要被時代遺忘想也是容易的事。
 在這個對待作家慣常粗暴的時代裡,儘管是那樣孜孜矻矻的寫了三十幾本小說,從軍中大蚊帳裡五燭光通鋪寫到貓奔狗逐的客廳沙發一角,滿頭銀絲斯文的笑容,面對台灣本土意識將他摒除在「對台灣文學有貢獻者四十七人」之外,這個當年背包裡放一本張愛玲《傳奇》,亂世中漂泊來台,卻在台灣活了五十年的小兵心中真正想的是什麼?
 答案恐怕是至親至愛也無從得知的。除了自己之外。
 《華太平家傳》因此不只是一部文學小說,更是一份遺願,一種追懷,用來敬悼一個已經逝去的時代、光明單純的信念和那個時代裡自負或卑微的活著的所有人。他的苦心孤詣表現在慘淡經營(七度易稿,第八次寫到三十萬字被白蟻一夕蛀光,前後寫作近二十年)和捨不得完成上(五十餘萬言仍僅完成不到構思中一半的篇幅)。朱西甯的「一個人的聖經」,自稱已不考慮出版或讀者,是這樣一部「寫給上帝看的書」。
 在眾名家蜂擁讚嘆於新書發表會時,被作者和書評家雙重拋棄的讀者,淒涼和絕境這才剛剛開始。面對近九百頁篇幅不知伊於胡底的可怕挑戰,直如風雨歸途中,「一條寂寞的路便展向兩頭了」。(你必須承認,看一本200頁的書一無所獲比奮戰完900頁一無所獲的傷害容易平復得多)。
 以聖靈、天父、聖子之名。在一個春假為此全毀了之後,竟不感到太後悔,而且還順便讀完了譚恩美《接骨師的女兒》、簡媜《天涯海角-福爾摩沙抒情誌》。心中澎湃洶湧,竟成無可克制之勢。
 朱天文的慧眼靈心,表現在「違逆時代潮流的男性書寫」這一語道破上。在理論典範轉移(ParadigmShift)的當今來看,美學觀點逐漸移轉至女性/少數/邊緣族群身上,空間論述已隱然有取代傳統時間論述之勢。女性的家族史與自傳、回憶錄,近年來從張愛玲的《對照記》、王安憶《紀實與虛構》、嚴君玲《落葉歸根》、鍾文音《昨日重現》、郝譽翔《逆旅》、陳文玲《多桑與紅玫瑰》、簡媜《天涯海角-福爾摩沙抒情誌》,甚至日本的柳美里《水邊的搖籃》、《命》等,在在呈現一種不同於官方論述/中心視野的豐沛生命力。當然,還要加上向來老於此道的華裔美籍譚恩美。在魂靈的游移和情感的虛實間,挑戰著向來以男性為中心的歷史意涵。
 朱西甯的寫作,在主體意識高漲的台灣當下,很嘲諷的和他推崇的張愛玲(上海租界/非主流社會/女性)一樣,帶有三種邊緣性格(外省鄉愁/官方意識/男性)。在時空大翻轉之下,「在同向黎明卻反向的路上遇見了」,幾乎集所有不合時宜於一身的,成了精神流亡族群,及被時代錯置了的棋子,用張瀛太的話來說,叫「現代主義流亡美學」。
 《華太平家傳》一書,名為家傳,其實並非一部完整而有結構的家族歷史,稱自傳性質濃厚的大河小說亦未必然,因為全書時間敘述僅涵蓋兩年左右。作者的書寫重點既非追尋家族譜系淵源(如王安憶《紀實與虛構》),亦非建構族群認同(如簡媜《天涯海角-福爾摩沙抒情誌》),更不是藉此夫子自道(如《沈從文自傳》),訴說一己的文學來時路或半生心情。確切一點來說,它是以小說筆法徐徐展開的清末民間生活連環畫片(朱天心稱「緩緩展開的清明上河圖」),在清光緒二十六年那個義和團、八國聯軍、辛丑條約、甲午戰爭紛至蜂起的不「太平」年代,藉著一個名字適與此反諷的孩童,構築一個祖父(華長老,基督教牧師)和我父(莊稼漢成了洋人管家/教師)所成就的儒家禮樂與基督博愛交融的中「華」民族烏托邦。
 對朱西甯來說,「從夢中書房遙望天涯海角」(恕我借用上期《聯合文學》簡媜與羅智成對談的標題),對彼岸的超時空寄情,容或是困居海島一隅晚年的作者再自然不過的思鄉心情,對讀者來說卻成無法跨越的時空隔閡。試問當今本土當道,非「ㄅ一ㄤˋ」即「粉」的本地讀者有幾人能讀懂「拜單不拜雙,拜三死老三」(ㄏㄚˊ?)、「稱伯父母為大爺大娘,爺娘得發輕聲」(不知怎麼個發法?)、「蒲扇大的巴掌就近賞了沈長貴後腦勺兒一個薄焦脆」(什麼脆?)、「日你的,秧子焐蔫巴了」(???)、「一棍子夯下來,就足夠把個活人揍閉了氣」(夯就是打嗎?)、「做夢都忽兒忽兒喘粗氣兒,撒奔子踹兔子」?高粱叫「大、小秫秫」,「照葵桿子」是向日葵枝幹(義和團用來練功夫把式的),「祖父東扯葫蘆西拉瓢,當作閑拉聒兒」(這還不算難懂),「下湖」就是「下田」,什麼又是「西南雨,上不來,上來沒鍋台」?簡直的比李銳的呂梁山還鄉俚,比高行健的靈山還玄乎。
 除了語言上明顯回復《狼》《鐵漿》時期的山東北地村俚方音之外,《華太平家傳》的結構,基本上不採取長篇白話小說的章回衍生方式(重情節脈絡的前承後繼),而是採片段式浮光掠影的描寫。試看其篇題:〈鳥窩〉、〈神拳〉、〈年三十兒〉、〈新春〉、〈春來無痕〉、〈金風送爽〉、〈清明早霧〉、〈鋤禾日當午〉、〈地瓜翻秧〉、〈風水〉…,好一幅四時農家行樂圖。在這樣天清地寧的日子裡,隱伏著大時代變動的不安先兆。與父親祖父上尤家看糾集徒眾耍照葵桿子練義和神拳,有板有眼,「是有兩下子」;慈禧光緒倉皇離京避難,小老百姓全然不知局勢為何,夏天夜裡仍言笑晏晏,觀星閒聊:「熒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祖父成功說服了鐵索鎮上土匪頭兒花武標戒煙受洗,信靠上帝;大人們在鴉片榻上論教堂與附設學堂之風水與興建,打高粱葉子,翻地瓜秧兒,國事家事,閑閑說來像講古,明明在亂世之中,無絲毫兵火氣。在看似分立不相屬的事件中,呈現出一幅庶民百姓的生活圖。
 也正是讀到這兒,陡然心驚,驚奇它與胡蘭成《今生今世》結構的相似。〈暑夜〉、〈清明〉、〈採茶〉、〈陌上桑〉、〈桃花〉、〈月令〉,歲月靜好,韶華勝極,是朱西甯困居島上的無助與艱難,化作喃喃的祝願與祈禱,遙遙與張愛玲和那個已悄然逝去的時代相承接。《華太平家傳》卷首先以〈許願〉為楔子,主述者為華太平。生於娘四十之年,家人稱「老疙瘩兒子」的他,生肖屬虎,奶奶笑稱其為孫中山轉世,天啟聖明。在記憶的光影中,爺爺華延吉在舊時代是舉人老爺,而後成為教會中的華長老,奶奶喜怒無常,兄姊親族眾多,寂寞的五歲孩童有一頂鑲有銀鍊子的風帽,常靠牆站著,腦袋一仰一仰的去碰牆,磕碰得癟的癟裂的裂。
 原籍關東,有點仕紳地位的大戶人家,自日本鬼子入侵東北強佔了田產後,漂流落戶到關內一個名為尚佐的農村,父親華寶善因而沒能就學,在李府當雇工,叔叔寶惠則因身子孱弱,反而走上讀書的道路,唸教會學校,並繼承祖父志業傳道辦學。田產眾多的李府裡,「望門坊」的沈大美鎮日在廚灶間忙忽,管幾十個長工早晚餐食,身世可憐的年輕閨女未過門夫婿即病歿,卻有著心思細密討人喜歡的性情,在好心的李府二老爹的照拂下,同是十幾歲年紀的「我父」和沈大美惺惺相惜的在心中滋長著莫名的情愫。
 故事的主線其實可大分為二:祖父的傳教辦學與父親的營生興家。前者或許最是朱西甯立傳的本意(朱西甯祖父為基督教傳教士),在整本書中,祖父起一種精神領導作用的成為「君父」「天父」的代言人與綜合體,宣揚的是與胡蘭成無別的中國禮樂文明與基督精神合流的哲學理念。他不但用山東土語講聖經,為人看祖墳風水、勸化土匪,也能用老子「反者道之動」來解說亞伯的反天命,舉老子道德經「視之不見名曰夷(耶),聽之不聞名曰希(和),搏之不得名曰微(華)」來說耶穌的名義,江南就是流著奶與蜜的「迦南」美地。而〈信以為假〉一章中,「殊不知以色列人得於明德之道與生命之光者確屬無限,…還須取於中國修齊治平的千百路程交相輝映,始可蔚然匯集為天上人間康莊大道」全然是胡蘭成修辭模式。辯說教理與條列上海申報時事的大塊文字夾在農桑稼穡之中,使得家族傳記成了宗教主題濃厚的道統小說。套句奶奶對尤府老太太說的:「要報答上帝,信教就好」。
 相對於宗教與家國的歷史大論述,阡陌田埂上的質樸情意則是另一番人生風景。一件破棉襖與搐腰帶裡有年輕男女的愛悅心事,農閒打野、新春鑼鼓、立夏稱人、暑天躲伏、買了新斗篷,大美見「我父」皺眉翹嘴叫疼,怨怨的笑:「真是的俺大哥,不收拾收拾就戴,哪行?」一把搶了去,收拾得裡外光滑溜溜送回來。習俗閉塞,小兩口子在羞於啟齒和時空乖隔中誤解時生,尤其牽動人心。此處寫來兼有沈從文《邊城》的詩境和莫言《紅高粱》的草莽,小說家苦心孤詣,伏案辛勤,只換得不同時空不同讀者的一句真心讚嘆:「好看」。
 民國73年以後,捨棄了新小說的實驗,再不曾寫過《現在幾點鐘》、〈牛郎星宿〉、《畫夢記》那樣作品的朱西甯,生於1927年,本名朱青海,以青海省會西甯為名,杭州藝專畢業的修業使他兼有宗教與藝術氣質。粗率的以反共小說概括他的文學向來使他很鬱卒,張大春慧眼別具對他新時期小說的讚美似乎沒能增益他什麼。「溫柔安詳」的小說家有一雙秀氣的手,從講古、聊天到祈禱,他的文字魅力在於揉合了土腔俚語、張愛玲與胡蘭成的華麗細膩、阿城的跳脫機智,沈從文最好的故事裡的小兵,穿越了歲月的風聲水影,成為一則近代歷史中的傳奇。
 有誰能忘記他那氣勢磅礡的《大火炬的愛》、《八二三注》以及《狼》和《鐵漿》呢?「凝固的生鐵如一隻大爪,緊抓住一堆爛肉,腦袋全焦黑了」的孟昭有,以及月下一排三座墳,一座還沒長草,「秋風像把剪刀,剪得到處都是簌簌落葉」。那樣撼人心魄的時代和寫法都早已一去不復返了吧!
 《華太平家傳》故事結束於李府二老爹過世的病床前,「西體中用」成了最後的註腳,「我父」脫離了長工生涯,成了洋人管家,並興家辦學,將中國精神貫徹於洋式學堂之中。故事在作者的構想中容或未完,可也是個不錯的結尾。
 朱西甯以父祖之名,構建了一個回憶之城,想像之國,猶如一個晚年蒼涼的手勢,夕陽晚照中的一抹絢麗光影,繳出了壯麗人生最後一份可觀的成績單。相較於他年輕時的小說偉業,意識形態各各不同的文學史家們或許又要有不同的評價,但就讀者的立場而言,讀到好看的小說,那真是除了喜悅無法形容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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