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一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向前走,我們忍不住回首
許悔之
【愈墮落愈快樂】
1.甜美的地獄
 
【背德的理由】
3.我比她接近地獄
蔡詩萍
【陳大為散文選】
句號後面
陳大為
【詩】
日光書房
田運良
【當代觀典】
以父之名──朱西甯《華太平家傳》評介
張瑞芬
一生長做看花人──札記白先勇其人其書
江寶釵
說不完的故事──評唐諾《文字的故事》
郝譽翔
說不完的故事──評《文字的故事》
◎郝譽翔
 


 《文字的故事》自出版後,便贏得各界近年來罕見的一致叫好。誠如楊照所言,唐諾表面上的隨筆式東拉西扯,其實隱含了建構一套文明論的野心。我們不妨稱之為這是「唐諾的文字學」,充滿了他個人風格與俏皮趣味,要為甲骨文這一門生硬的學科,喚取新的目光與活力。故不論是一般大眾或學院專家,咸能在此書中獲得莫大的樂趣。
其實,早在一百年前現代中國的開端,五四文人首要的革命對象,就是語言和文字。那時他們的思考卻遠比今日更前衛大膽。流傳千年的國粹,竟是邁向現代化的沉重負荷,故傅斯年主張中國文字「野蠻根性太深」,「凡是漢字應當廢棄」;吳稚暉也說「中國文字,遲早必廢」;而錢玄同更激進,不但主張改行拼音文字,還說:「欲廢孔學,欲剿滅道教,惟有將中國書籍一概束之高閣之一法。」凡此種種,幾乎和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沒什麼兩樣了。回顧起來,五四文人真有點像是街頭飆車的少年,莽撞幼稚,但是不容否認,他們對於中國文字的反省與檢討,卻是千年以來破天荒的頭一遭。
可惜時移事往,五四的激烈爭辯已被人遺忘,我們又逐漸對文字安之若素,麻木不仁起來,就像卡爾維諾所說:人類的語言患了一種瘟疫。於是有關文字的這門學問,又退回到學院之中,成為一小撮人關起門來的考據。
想想五四,想想二十世紀西方語言學幾乎影響所有學科,如今的我們,漠視中國語言、濫用文字的程度,簡直令人吃驚。因此看到唐諾《文字的故事》時,不禁又喜又忌,這樣聰明絕好的題材,竟被他先行寫去了。
這本書大約可分作兩個部分。第一部份關於文字的產生,唐諾不依許慎六書(這套說法早就被推翻),而改提三階段論:「一、摹寫既存實相的象形階段;二、嘗試表述抽象概念的指事會意階段;三、大量造字的文字生產線出現,也是大造字完成的形聲階段。」(頁30)除了造字,要豐富文字的系統,更有賴「轉注」和「假借」,以意義的延伸、聯想或聲音近似,產生彼此之間的跳躍連結,於是文字的意義開始堆積、漫衍,駝載著時光的重負,不為人知的鄉愁。
至於此書的第二部份,則像是精彩的推理小說。唐諾在漫漫字海中搜尋蛛絲馬跡,還原古人的生活,這方面的見解尤其受到許進雄《中國古代社會》一書影響。唐諾開闢出幾條小徑,建立一個又一個的字群組,譬如在「尋找甲骨字裡的第一枚時鐘」一文,以古人對於時間的認知,勾勒出農林漁牧狩獵的生活,以及春夏秋冬的風景。「最本雅明的字」則從一個在大街上閒逛的人開始,觀看這眼花撩亂的市鎮:各式車輛骨碌骨碌走過,行商夸夸吹噓,市民的驚嘆、叫賣、犯罪和鬥毆,織布機發出流水聲,夾雜工事的夯土聲,宛然就是一幅歷歷在目的「清明上河圖」。
「低賤的字」揭露文字區分貴賤和階級的詭計,發現古人原始的生殖崇拜。「可怕的字」則由「醢」領軍,是一列嚴峻的殺戮與酷刑,實證了中國古代文化的黑暗與腐朽。「奇怪的字」是文字引人遐想的尾巴。「簡化的字」則是一個字在時間中的奇遇。「死去的字」標示社會生活的變遷與權力的轉移。「捲土重來的圖形字」則呼籲我們要好好「保護文字」。
全書看似次序井然,但唐諾畢竟是本雅明「漫遊者」的信徒,分明行走在大街上,卻又東張西望,不時被兩旁的小巷所吸引,因此一路寫來,不斷離題出岔,一會兒要「讓本雅明先等著」,一下會兒又「回過頭」,時而歇下腳,說一個「柳暗花明」的故事,時而又讓波赫士、昆德拉、馬奎斯、托爾斯泰、張大春、女兒海盟、朱天心、朱天文、卡爾維諾,輪番上場。敘述的軸線生枝長葉,形同一座小徑處處的花園,也使得讀者的想像力跟隨著他天馬行空,自在奔跑。
至於文字學最重要的考據呢?唐諾說:「還好我們不是專業的教授學者,不必花腦筋負責解決這樣專業但無趣的問題,我們只要享受這些原始具象字形和今天我們理解的抽象意義之間的美好聯繫就行了──」(頁77)。誠哉斯言。考據考來考去,本無定論,就連許慎的《說文解字》,也絕大部分都是胡說八道。但就在這份「胡說」中,才透露了我們對於文字與世界聯繫的殷殷渴望,彷彿在解讀一個綿亙千年的集體潛意識的密碼。
殊不知,許多學者一生窮經皓首,就為了找尋一個字的解答──這本身不就是一篇動人的故事嚜?故假如楊照所言,唐諾比許進雄更有建構一套文明論的野心,那麼,仍應考慮甲骨文詮釋的多種可能性,以免流於單一而封閉的想像。譬如「乘」字(頁94),在甲文中又作「」形,像一人跨立於樹木;「塵」的簡體「」(頁174)其實並非新造,為古代的俗體字;而「彔」字(頁17)在甲骨文中皆假為「山麓」,未見有作「轆轤」者。又譬如訛變,正是一種文字發展流動的有趣狀態,如「葉」(頁84)在甲文中作「」,本意為葉子,後來卻訛變為「世」。這其間又不知有多少秘密可說。
文字的故事何嘗說得完?身為中文人的我,卻要感謝唐諾使得中文系精彩起來,不但原本艱澀的文字學,變得可愛溫暖,就連《禮記》這種冷到不行的經書,竟也可與《紅樓夢》相提並論。所以故事還沒說完呢,世界仍然很新,等待著我們伸手去指,去考掘,去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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