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八期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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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亮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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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輯】雪地禪思──高行健與「八月雪」
一齣全能的戲--專訪高行健談「八月雪」
周美惠/採訪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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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現代詩藝的追求與成熟
陳芳明
一齣全能的戲──專訪高行健談「八月雪」
◎周美惠╱採訪整理
 


 舞台上,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高行健高坐導演椅上,俯瞰台下眾京劇演員排演「八月雪」。演員既念又誦且唱,他們的聲腔聞所未聞、身段前所未見,這戲既像話劇、京劇、歌劇和舞劇,又都不是;它是高行健口中所稱「四不像」的「全能戲劇」。
 
這是高行健停留在台北最長的一次,從九月中旬開始,他一連三個月密集在內湖台灣戲專排「八月雪」。
 
「八月雪」是高行健戲劇試驗的「總結」,也是高行健有史以來執導的戲劇中,規模最大的一齣,共動用五十名京劇演員、百人樂隊、五十人歌隊,參與幕後製作者更難計其數。
 
套句高行健自己的話說,「八月雪」是齣「全能的戲劇」:「由一批全能的演員,做全能的呈現」。這是他多年的夢想──創造一個「現代的東方式歌劇」的「新劇種」,既不拘泥於京劇或西方歌劇的格式,又兼融話劇的張力、舞蹈及功夫。
 
高行健排戲一向精準無比。排練現場,他依大陸旅法作曲家許舒亞譜曲的「八月雪」歌劇總譜的小節區分,逐節規畫演員的走位、指示演員就定位。
 
「八月雪」動員五十位演員,台灣戲專原有的排練場不敷使用,借用表演廳中興堂充當排練場,原來的舞台還嫌太小,於是導演上了台,演員在台下排戲。原是觀眾席的活動式座椅,挪開後,以膠帶粘成個「大棋盤」,每一立方公尺成一格,演員走位的時候,就按棋格走。
 
這個「大棋盤」三天兩頭就變一個樣,原因是,高行健經常在排戲的當下有新點子,隨即跟舞台設計聶光炎溝通,希望調整舞台,跟著舞台設計圖定位的「大棋盤」於是跟著變。
 
離開排練場,高行健回到下榻的飯店,也還在「下棋」。他用跳棋,按著音樂節拍,模擬演員的走位,一邊用碼表計算時間。
 
依高行健過去排話劇的經驗,他每場戲可以控制在誤差二十秒鐘以內,這回的「八月雪」更不用說,因為這是按音樂計算好的,時間老早掐準了。
 
高行健在八○年代即認為「要把禪的狀態引入戲劇」,「禪的精神是進入戲劇創作的最佳狀態」。他的排戲方法,和京劇演員慣用的形式大不同,特別著重「此刻當下」的創造,極力打破一切既定的模式。
 
排「八月雪」時,演員先從聽示範音樂帶開始、讀劇念白、接著走位。他依演員念白的表現,指示念詞的精神,每排完一場戲後,再點出這場戲的寓意,那常是一番哲理,直接點悟了演員。
 
他常在排練的當下,直覺的給表演者反應,經常連聲叫好,還外帶鼓掌。
 
在鼓舞的同時,他給演員的刺激也等量齊觀,傳統的京劇程式在「八月雪」裡算是「廢了」。排戲初期,他在現場一再要求演員「放下架子」、「忘掉自己是坐什麼科的」,演員的表演,他經常「這不要、那不要」,激發演員得在當下重新創造肢體語言。
 
聲腔也是新創的,大家稱之為「八月雪的聲音」,表明它與眾不同。音樂帶給演員的壓力,從排戲迄今,一直是個大挑戰。傳統跟著胡琴、鑼鼓點數心板,如今已被鋼琴取代,正式演出時得跟著管弦樂團和打擊樂走。
由文建會策畫近兩年的「八月雪」,目前已和法國馬賽市敲定合作案,將成為跨國界的盛事。法國方面,馬賽歌劇院指揮Marc Trautmann、燈光設計Philippe Grosperrin加入創作演出行列。
 
台灣方面,共動員吳興國等五十名京劇及雜技演員。李靜美擔任音樂總監、江靖波助理指揮、聶光炎設計舞台、葉錦添設計服裝、林秀偉編舞。國家交響樂團加上十方樂集,近百人樂隊。國立實驗合唱團五十人大歌隊擔綱演唱。
 
此劇將從十二月十九日起在台北國家戲劇院連演五場。並在明年底赴法國馬賽市參與該市「高行健年」活動,赴馬賽歌劇院連演一個月。
高行健在接受專訪時,談到此劇核心的思想和人物。在十一月一日排戲時,現場也針對主要演員的表演,提出他對角色詮釋的看法。以下是專訪及排戲現場的錄音紀錄:

●請談談「八月雪」及劇中的主要角色及人物個性。
 高行健(以下簡稱高):「八月雪」主要以慧能和兩位女角(無盡藏、歌伎)為主。
 這戲當然是以慧能(吳興國飾)為主角,我認為慧能不只是一個宗教領袖、禪宗的始祖,他同時是一位思想家。人們往往忽略了他做為思想家,在中國歷史上和文化上的地位,他應該說是中國文化上一位大思想家。
慧能在佛教的基礎上,提供一種思考、感受的方式。首先從宗教的意義上來講,他是一個更為現代的基督。
 基督以犧牲自己來成就世人,我以為慧能更加現代的原因是,他不自認是救世主,他說的是「你們自救吧」,不是我渡你們,而是你們得回到自己的本性。
 這個思想至今仍是一個非常現代的思想,是一個非常深刻的認識:「沒有救世主」,包括現今的知識分子也不是救世主。從馬克思主義到尼采哲學,這兩種都是要充當救世主,要充當上帝,結果把二十世紀弄成一個大災難。
 慧能真是一個思想領袖,他的思想非常現代。他把通常宗教對器皿、物的膜拜都不要了,他連衣缽這麼重要的東西都不傳了。他擺脫「戀物」是這麼的透徹,這在佛教史上前所未見,他確實是一個創新者,才獲得之後禪宗的繁榮。
 禪宗不只是個宗教,而是一種生活方式,不僅是思辨的哲學思想,深深影響了當時和唐以後中國的士大夫,擴及他們的行為、生活方式、審美方式,慧能的功勞不可抹滅。
 我在「八月雪」裡想展現的是「思想家慧能」,而不僅是一個宗教領袖,但他也不否認他的宗教身分。我展現慧能,但不把他神化,而是把慧能當成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劇中,包括慧能跟無盡藏的故事,都是真實的,是歷史記載的。他夜裡到廟裡聽經都是真實的。他是一個人、一個思想家、當然又是一個宗教領袖。這是關於這個角色的詮釋。
 這個戲,當然希望能推到國際上,我希望透過戲劇的形式,讓人們認識到這麼一位大思想家,而且可以大致了解他的思想。
 戲裡有兩位女主角:無盡藏(蒲聖涓飾)和歌伎(朱民玲飾)。無盡藏確有其人,歌伎是她的內心,換句話說,一個女人的兩重性,歌伎是無盡藏的補充,女性兩面的形象。無盡藏出世、歌伎入世。女人之痛也是生之痛、人生之痛,這也是佛教所涉及的人生的煩惱。
 我認為慧能的思想是超時代的,而他觸及的問題,是人生存的根本問題。像女人之痛、其實也是男人之痛、人生之痛,只不過女人對生之痛的敏感超過男人,在舞台上更加構成戲。
 這兩個的形象互為補充、構成一個人物,超出了通常的劇作法。怎麼可能這麼寫呢?兩個完全不同身分、時代的女性構成一個人物,因此對我來講,歌伎不只是一個具體的人物,而是一個女性。她可以從盛唐到晚唐跨越二百五十年的時空,第二幕歌伎剛上場的時候,慧能還在世,等第三幕三場,慧能死了、無盡藏也不在了,歌伎卻變成一個世俗女性的另一面,她跨越了二百五十年。
 這戲的劇作法,表面看上去非常的古典,但它背後的東西實際上很現代,怎麼一個人物可以跨越時空,形象還可以交叉呢?事實上,這是一個永恆的女性,由兩者構成。這永恆的女性,其實也是根本的人生之痛。
 這就形成一個參照系統,一個是慧能的解脫、一個是人的苦惱,兩者的對比貫串全劇。這兩種對比是:你悟道了就是佛,沒悟道就是眾生。其實這兩面都是存在的。
 慧能是超越的,而無盡藏和歌伎所構成的女性,始終在現實的苦惱之中。

●慧能和無盡藏兩人正好又成為男與女的對比,慧能得道而無盡藏日後發瘋,這是否讓人產生性別的聯想?
 高:這戲是個和尚戲,為求戲劇性,必需加入女性角色。但這戲劇性的構成,得不脫離史實的根據,但要構成戲,必需找很多辦法把它結構為戲而且要可看。我的前提是不能違背史實,其他算是藝術加工、藝術的手法了。
 
我對慧能、對禪宗的歷史沒有任何的杜撰。如果說我有一點杜撰的話,是因為戲劇上的需要。慧能不傳衣缽,但歷史上沒記載他怎麼不傳衣缽,因此在舞台上,慧能可以把缽打碎、把法衣燒掉。但我沒有給他加一句解說,只透過舞台上體現出來。

●您提到慧能不傳衣缽這件事很有趣。最近有些學者私底下在討論,這樣的行動是在否定宗教?
 高:禪宗是非常高明的,比起許多其他宗教更深刻。禪宗沒有物的迷戀,空的那麼徹底。禪宗不存在偶像,在歷史上有的派別還走極端,包括:「呵佛罵祖」等都是禪宗分支。
 所以第三幕的「狂禪」(大鬧參堂)這場戲,就取材自禪宗各個分支、留下的一千八百個有文字記載的公案,把它編成戲。這些公案登錄有禪宗開悟的方式,集中在禪宗經典「五燈會元」、「古僧宿語錄」等禪宗大部頭的典籍。
 「八月雪」裡還有另一重要角色:「作家」(閻循瑋飾)就是一個態度,作者的態度。
 
「作家」一詞,怎麼來的?禪宗後來不限於廟裡,成為禪學。我以為,我的考據,禪宗以前還沒有作家的說法而叫文人。「作家」是禪宗裡找出一個新的公案的說法,凡不是用老方法開示,而用新的開示方法,即是一個「作家」,其詞源來自禪宗公案。

●「作家」這角色算不算是慧能的分身?
 高:對。我把他變成一個泛指的作家、泛時代受到禪宗影響的都可以是作家,並不是指寫作的作家。凡是有新的開悟方式,都可以是作家。他也跨越了二百五十年,「八月雪」第二幕三場,他見到慧能還跟他開玩笑,慧能也跟他開玩笑。
 
「作家」不屬宗教系統,他對宗教信仰有點嘲弄,慧能也接受這種嘲弄。因為慧能看的多了,並不在乎出家與否。他是一個跨時代的人物,他是個舞台形象,是個角色,而非一般具通常意義、個性意義上的人物。如同歌伎和無盡藏的結合,都是個舞台形象。

●以下是高行健在十月三十一日的排練現場,針對演員排演「八月雪」第二幕的表現提出他的看法:
 
高:慧能是一位非常獨特、非常有個性的人,我不想把他變成神或是宗教領袖。慧能要非常之豐富、有趣味、耐看。
 
這戲和西方歌劇不同的是,歌劇演員只要嗓子好、唱出來就夠了,其他發揮得不夠,吳興國來扮演慧能,他已經具備所有形象的條件,東、西方的音樂都能唱,如果能再做出這個角色來就非常精采。慧能是凡人,曾歷經很多苦難。但我也不想把慧能變成傳說中的粗人。
 
一般傳說把慧能粗俗化,變成是個普通的打柴漢、一個大字不識的文盲。其實我不相信慧能大字不識,他因為父親被朝廷貶官到嶺南、早年失怙,他不是一般打柴漢出身的,他是有家學的,為了自我隱藏、保護自己,免於受迫害,所以才自稱不識字,這是他的智慧所在。
 
我不要一個愚笨的慧能或一個莊稼漢。我要的是一個大思想家、一個光輝(輝煌)的形象。他展示了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思想。慧能這角色有很重的任務,不要把慧能按通俗的路子去演。但他又是一個凡人,有普通人的幽默感、聰明、趣味,甚至狡猾,他有他的狡猾之處、他的聰明。他也善於跟人交往。
 
唐代傳記就寫著,人家問慧能「這法傳袈裟是真的嗎?」他說,當然是真的。這是木棉花做的呢。面對普通信眾,他不要去干涉人的思想,袈裟就是真的,他有人性的一面。
 
他又不要人把他當宗教領袖,因此他又要擺脫這袈裟,他明白,這不是真正的佛,佛不在這上面。
 
他又能跟作家調笑,有聰明者在場,他就能跟你開玩笑,他又來點你。他對作家說:「知道去處,自會找來」,這話裡頭大有話,作家是世俗之人,他遊戲人生。但慧能算準了,有一天你終究會明白過來,生命的真諦所在。你儘管遊戲人生,但還有個利害之處,那一天你才會明白、自會找來。
 
作家也是極為聰明的人,才能跟大智慧開玩笑。作家既有玩世的一面,又有驚醒的一面。
 
慧能也是一個常人,他有沒有男女之情?我不去監看。但歌伎述說女人之痛的時候,我想他是能夠理解的。佛教其實也不排除色空、空色,色也不成為是非的判斷,並非就是惡,而是以超脫的觀念來看。慧能對女人之痛的看法,他也明白其中的困擾,因此,他又是一個很通達情理的人。
大智慧者都以平常心來看,他有一種很高的人性。慧能不是一個普通的菩薩扮相,如雕像般,一點也不生動。他有豐富的表情。
 
無盡藏的部分,蒲聖涓功夫不壞。如果表現女人的兩面,在同一個人身上,強烈的體現出來。具震撼的一面,痛苦、焦慮、人生之痛等通常比較容易做;但警世的一面很難做,讓人震驚的一面還不夠。
 
歌伎完全走在世俗之中,她又窈窕、又漂亮、又有才、又有藝、又聰明、又有悟性,這一點要非常輝煌的表現出來。瞬間就要表現出來。
 
群眾的部分,是「內心塑造」的問題,我希望走到第三幕時,每位參加演出的群眾都已經開悟、都已經變了,他不是去演和尚、尼姑或世俗之人,我希望每個人在台上都是「禪精神的化身」,一個「眾生相的化身」。到時候,站有站相,說話有說話的樣子,得灑脫到不能再灑脫。換句話說,要把一般儀式性的動作都化解掉。
 
希望大家有出其不意的動作出現,那怕是在跪拜的時候,出現一個非常奇怪的姿勢,在跪拜的時候,在總調度裡頭,有那麼豐富的群相,就像是義大利的大宗教畫「創世紀」、或達文西宗教畫裡的眾生相,假設有攝影家來拍,每個人的表情都那麼有趣。「你們是大藝術家手下的藝術品或是模子」。我希望呈現這樣一個狀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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