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當我們感到愛和溫暖
許悔之
【專輯】慾想無限--尋找台北十大愛情現場
無良人的居所
阮慶岳
【特載】比戰爭更殘酷
通往耶路撒冷的路上
瓦歷斯•諾幹
【鄭愁予談自己的詩】
典故的文學性與趣味性
鄭愁予
【世界文學】
三島由紀夫再世?平野啟一郎印象
鹿 玉
【特稿】
大妙蓮華,捲起千堆雪--「八月雪」的聯想
符立中
通往耶路撒冷的路上
◎瓦歷斯.諾幹
 


 瓦法.伊迪莉斯正在通往耶路撒冷的路上。
 
耶路撒冷是以色列猶太人的聖殿山,也是阿拉伯人的回教聖地。瓦法.伊迪莉斯邁著穩定的步伐前進,耶路撒冷城遙遙在望,城下有幾座新矗立的大樓,大樓底下是人馬雜沓的市聲,在市中心,伊迪莉斯知道哈桑.薩伊德將在正午的咖啡廳座上等待她,她甚至可以想像薩伊德舉起NIKON相機對著她讚許的按下清脆的快門,相機也許會遮住薩伊德俊美的臉龐,但應該看得到灰白的鬍鬚,那是一朵埋伏在鼻頭下的雲。
 
伊迪莉斯躲過埃雷茲檢查站,檢查站是用鋼筋混凝土和鐵欄設置的雙重路障和高築的崗樓,崗樓上架著要命的機槍,路障上以色列的士兵穿著防彈背心、肩掛著自動步槍,步槍會射出橡皮子彈,伊迪莉斯曾經被橡皮子彈射中兩次,兩次都讓她感覺腰部被人狠狠的揍了一拳,像似小而剛強的鐵拳,她痛得跪下來,但每次真正痛的地方卻不是被射中的肌膚,反而是一顆心臟,心臟的某部分正一吋吋的失去。那些士兵在哨所周圍遊來盪去,手持黑色的對講機,伊迪莉斯每次通過檢查站,就覺得整個人都被掏空,人員要登記、帶什麼東西、到耶路撒冷幹什麼、停留多久,然後以色列士兵白色的手套從上到下逐一摸索身體,通常在胸上和胯下總是停留較久的時間,有一次一個士兵還發出快樂的音響,對著同伴說:「嘖嘖,好像長大囉!」接著通過X光機接受掃描,她相信自己骨骼每一吋地方都被掃描下來了。遇到這種情形算是順利的,兩個月前,一位在西岸工作的加薩婦女帶著兒子通過檢查哨,因為婦女的母親病危,婦女急著回家,如果不能在親人死去之前見到面,就會觸犯阿拉的禁忌。哨所士兵故意拖延,說是「法塔赫」分子準備闖關,直到過了三個小時才放行,伊迪莉斯陪著回到家,婦女的母親已經去世,婦女羞愧的淚流滿面,那五歲的孩子卻異常堅定,她對著傷心的母親說:「我發誓,長大後要殺死以色列大兵!」
伊迪莉斯穿著紅心月會的白袍醫師制服,胸口上紅十字繡章讓她安穩的通過好幾年檢查哨,今天,這衣裳卻明顯的有些笨重。伊迪莉斯的額頭開始結著小小的汗珠,汗珠沿著髮腳落下來時,她好像聽到了冰冷的滴答聲,因為此時正是一月底,冷風封凍了熱烈的汗水。
 
她走上的這條路被冠上「安全通道」的名稱,通道的兩側顧名思義就是不安全的地方。伊迪莉斯小的時候就和玩伴一同向以色列士兵丟石塊,每丟出一顆石塊,幾秒鐘後,橡皮子彈就射了出來。玩伴們稱這是愛國者遊戲,看誰射的準,長大後,她相信玩伴會成為勇敢的巴勒斯坦愛國分子,愛國分子保衛弱小的家園。大一點的孩子,學會在橡皮球裡插上釘子,對準以色列軍人的頭部丟擲,射中的,腦袋就插上了釘子,這讓以色列軍人至少要躺上一個星期,這算是實彈射擊的前奏體驗。特別是在難民營裡面,大人、青少年、小孩成為一條條永續的鎖鏈,大人忙著偷襲以色列士兵,青少年使用橡皮球釘,小孩眼觀四方卻了然於胸,一位美國《新聞週刊》記者採訪九歲的阿亞,阿亞是個漂亮的女孩子,一雙大眼睛似乎流動著清澈的海水,電視上的新聞螢幕播出記者的發問:一個和你差不多年紀的以色列女孩被一個巴勒斯坦女孩炸死,你怎麼想?阿亞無所畏懼的回答:我不會為她難過,她們的父母促使她們和我們打仗並殺死了我們的人。伊迪莉斯隨後聽到同胞在螢幕前歡呼的聲音:好女孩,好一個勇敢的巴勒斯坦。
 
伊迪莉斯隨著漫無目的的意念往耶路撒冷城前進,走下一個小斜坡,斜坡兩側是葡萄園,葡萄葉面因為乾燥而微微捲起,像疲倦的眼皮。幾個挑水的婦女疲倦的從小路穿過,一看就知道是巴勒斯坦人,分辨的重點不在於膚色或是穿著,而是挑水的「就是」巴勒斯坦人。
 
伊迪莉斯從小就幫忙母親挑水,她們居住的沙漠地區雨季僅僅在冬天的十二月到三月,其他時間只能到井水打水。後來大家學會了用屋頂收集雨水儲存在水塔中,每一次使用水時都要小心翼翼,母親說:水是天上之母。除此之外,家人也建造三個疊在一起的水池,每座水池之間設有沙土,烹調和洗滌過的廢水在流經各水池時會被之間的沙土過濾,最後從第三個水池流出來的水就會奇蹟似的變成乾淨的水,這些乾淨的水就用來灌溉疲倦的葡萄葉。有一次自己還不懂人事,就對著屯墾區的以色列家庭滿懷疑問的說:「媽,為什麼她們有青綠的草皮,草皮上有一根洒水的管子,噴出水的時候,水線的上空就會出現美麗的彩虹。」
 
母親頂著水桶,沉重的水量讓母親的張口顯得困難:「因為他們是以色列人。」
 
十歲的伊迪莉斯仍然充滿疑惑的問著:「她們的小孩為什麼在大水池裡游泳?」
 
母親說:「那是游泳池。」
 
伊迪莉斯滿懷羨慕的眼神說:「我希望我們家也有綠草皮,還有游泳池,還有……」
 
伊迪莉斯的希望還來不及說完,母親就無情的打斷了它:「除非我們建立巴勒斯坦國家,否則,你想都不要想。」
 
十歲的伊迪莉斯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國家,但難民營的學校裡已經開始教導他們口號式的標語:「今天的孩子是明天神聖的烈士」。幾年以後,伊迪莉斯來到加薩的伊斯蘭大學,牆壁上的標語已經是:「以色列有核彈,我們有肉彈」。
 
伊迪莉斯在日常生活裡逐漸理解這些標語背後的憤怒之源,一九四八年猶太人成立以色列國,分割案讓以色列佔領了較多的土地,特別是適於農耕的土地,阿拉伯國家反對,遂爆發第一次中東戰爭,結局卻以慘烈收場,以色列佔領了更多的土地,阿拉伯國家也瓜分一部分巴勒斯坦分割土地,巴勒斯坦成為國際戰爭下的難民,八十萬人逃離自己的家園。
 
伊迪莉斯開始讀醫學院後,在彌留之際的祖母嘴裡知道了故鄉的事情。
 
祖母已經沒有了淚水,她的男人與兄弟全數死在各種戰役與鬥爭裡。祖母握著伊迪莉斯的手:「我的小孫女,我的小白鴿,你知道祖母從那裡來的嗎?不是難民營喔,祖母的家鄉是戴爾.雅辛村,那裡有充足的水源,羊群和草地都活得很快樂,我成為難民的前一個月,日期我一輩子都記得很清楚,因為以色列還沒建國,猶太人的基督民兵到處進行恐怖攻擊,那一天是四月九日,一九四八年,接連兩天,猶太人闖進了我們的村子,村子人口不到三百人,他們無情的屠殺了二百五十四人,不分男女老幼,我在心中默念阿拉的名字,身子藏在廚櫃的後面,我覺得空氣裡流動著異乎尋常的血腥味,一個月裡,我吃任何東西都感覺聞到了血腥味而不斷嘔吐。你要記得我的村子,戴爾.雅辛村,答應我,總有一天你要回到戴爾.雅辛村。」
 
伊迪莉斯卻一直沒有機會來到祖母的家鄉,因為家鄉已經成為以色列的領土,那座羊群和草地都活的很快樂的土地,在「六日戰爭」中被以色列侵占了,以色列得意的將這一次戰爭稱為「六日戰爭」,用來顯示勝利來得如此快速。那是一座戈蘭高地的美麗村莊,約旦河河水的天堂。
 
耶路撒冷城近了,樹叢圍繞的殘城,看得見土黃色的哭牆一角。伊迪莉斯感覺今日通往耶路撒冷較平常遙遠許多,時間的腳步似乎被記憶的影子拖慢。耶路撒冷是座神聖之城,伊迪莉斯卻認為它還集合了罪惡與邪惡的氣息。雖然必須每天往來耶路撒冷,但這卻是一座充滿火藥味的地方,只要一記小小的憤怒與怨恨就會點燃藏在某處的火藥,接著是炸彈亂響、子彈紛飛、咒罵與哀嚎齊鳴,地獄的某一段景象隨時無預期的上演。
 
伊迪莉斯在城內國際紅十字會開辦的醫院上班,每隔幾天就要處理槍傷,只要城內有炸彈爆炸,那一天就必須忙於挑除砲彈碎片。休息的時刻,她喜歡來到二樓的窗櫺,咕咕喚啼的鴿子飛到窗戶木條上,她將穀物擺放在手掌心上,鴿子泛黃的喙嘴輕輕啄食,有一點疼,輕微的,正一吋吋擴散到全身。醫院的人們都知道伊迪莉斯喜歡餵鴿子,一個阿拉伯的護士問為什麼?伊迪莉斯冷靜的說:「鴿子象徵和平,不是嗎?」伊迪莉斯想念的是祖母,祖母喜歡叫她「小白鴿」,餵食鴿子讓伊迪莉斯想念思鄉的祖母,鴿子啄食的輕微疼痛,一吋吋擴散全身,讓她想起祖母被屠殺的戴爾.雅辛村,她認為記憶也會一吋吋擴散,最後充滿整個心臟。
 
走進柏油路面,伊迪莉斯來到了耶城。車子與行人開始多了起來,荷槍巡行的以色列士兵機警的穿梭街巷。伊迪莉斯摸摸腰間口袋,口袋裡有一張通行證與護照,哈桑.薩伊德提醒她一定要帶著護照,護照證明你是巴勒斯坦人。早上出門時,她差一點忘了,起床後一如以往的打著全家要喝的果汁,心愛的姪子來到餐桌,姪子有一具堅挺的鼻子,這讓他看起來比同齡的孩子還要大。伊迪莉斯餵完了果汁,姪子的果汁幾滴卻濺到白色醫師服上,就在胸上的紅十字圖案上,讓十字變得怪異起來。伊迪莉斯擦掉汁液,殘留的痕跡讓整個圖案顯示出一張臉的模樣。
 
伊迪莉斯用食指與拇指感覺護照上的凹痕,她不無憐惜的感受到凹痕的字母,字母上寫著自治區名稱、人名、出生、屬地,還有一楨一吋的人頭照。一九九四年,伊迪莉斯和所有在加薩的阿拉伯人終於擁有巴勒斯坦自治的護照,整個自治區就在狹長的加薩走廊,終有一天,伊迪莉斯樂觀的想著,我們要擁有一張巴勒斯坦國的身分證。
 
哈桑.薩伊德臉上那一朵埋伏的鬍鬚動了起來:「護照是烈士的鮮血灌溉出來的花朵。」幾天以後,哈桑.薩伊德帶領她參加一場無人棺木的歡樂喪禮。
 
他們來到約旦札爾卡市的巴勒斯坦難民營,霍塔里一家正在準備一個家庭聚會,用來慶祝他們的兒子在以色列特拉維夫一家迪斯可餐廳炸死了二十一名以色列人,霍塔里家的左鄰右舍都在自己家門前的樹上掛著烈士「那費茲」的照片,照片上的那費茲身上懸掛著七捆炸藥,鄰居的牆壁寫上〝21〞,表示被那費茲炸死的二十一名以色列人。伊迪莉斯走過沿街擺放以心型和炸彈圖形編成的花籃,走進霍塔里家的聚會場,五十四歲的霍塔里對著親族說:「我為我兒子所作的一切感到驕傲,而且說實話,甚至有點嫉妒。我希望是我去完成那次炸彈襲擊任務。我覺得我兒子完成了先知穆罕默德的心願。他因此成為了英雄。你說,作為一個父親,還能有什麼要求呢?」親族鼓掌這份恰當的說辭,隨後將空無的棺木拋上半空,大聲歡呼。她與哈桑.薩伊德留下來觀看那費茲生前錄製的錄影帶,年輕的那費茲留著絡腮鬍子,狀至愉快的說:「這是為了信仰與土地。」
 
伊迪莉斯漸漸來到市中心,她的心境卻異常的平靜,就好像只是尋常的與哈桑.薩伊德進行短暫的約會,她們會在人行道的座椅上,互訴鍾情,伊迪莉斯哀怨的訴說自己流產失去的孩子,哈桑.薩伊德會用溫暖的雙手安慰伊迪莉斯,不用擔心,阿拉真主圍繞在你身旁。
 
幾輛黑色與黃色車牌的以色列車子穿行道路,前面是新開張的汽車行,市區路口繁忙的閃滅著交通燈,接著是銀行、商店,人們三五成群的席地而坐,悠閒的吸著水菸,商店街不遠是蓊鬱的公園,但伊迪莉斯堅定的走向人群活絡的中心地帶,她聞到了空氣中漂浮的阿拉伯咖啡濃香的味道,舉頭望向咖啡廳,她看到了不遠處哈桑.薩伊德舉著NIKON相機,那一朵埋伏的雲已經看不真確,僅僅像個灰影。
 
伊迪莉斯望著哈桑.薩伊德,他的右眼藏在相機後面,左眼像是凍住了一般,伊迪莉斯卻滿懷欣喜的淚水,她知道自己就要升到天堂之國,母親不久後將收到伊拉克海珊總統的嘉獎令二萬五千美金。市中心突如其來的響起正午十二點的報時鐘聲,伊迪莉斯像是接獲一組密碼般將手指伸向口袋裡,偏向腹中有一個凸起的按鈕,伊迪莉斯大聲的喊著:「感謝阿拉真主!」她按下鈕,22磅重的炸彈與裝滿釘子的物體將她炸得粉碎,不,伊迪莉斯在炸彈的熱氣中像蒸氣一般消失無蹤。
 
伊迪莉斯覺得自己已經升天,並且看見了真主的臉孔,但隔天的報紙是這樣無情的敘述:以色列警方說,他們相信星期日(二○○二年一月二十八日)在耶路撒冷發生的最新一起自殺式炸彈攻擊是一名女性幹的,造成二人死亡,九十多人受傷,這是第一次有巴勒斯坦女性對以色列作出這樣的攻擊。我們譴責並持續打擊阿拉法特所進行的任何恐怖攻擊。
 
半年之後,伊迪莉斯在天堂之國目睹哈桑.薩伊德進行升天儀式,哈桑.薩伊德慢慢的飄了過來。以色列當局一如以往的譴責這件恐怖攻擊,並且下個惡毒的註腳:骯髒的人體炸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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