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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使用典故乃是承應天經和地義的事，其中牽涉的豈只是掉掉書袋的這點兒樂趣，鑑諸??歷史中所立之言、功、德、美──早已就鐫刻永固，成碑碣而林立，其中一部份轉化為彰顯文化的成語，豐富漢語表義的功能，而更有一些事件（或是情境），它們含有戲劇的本質，形成人生狀況甚至民族個性的象徵，這個含有戲劇本質的「事件」傳向後世，又會巧合地與當世的事件或情境相契，當一個詩人正在尋思如何通過歷史感性能更深入地表現人生狀況或民族個性的時候，便會安排過去的事件和現世的事件同台演出，這樣用時間驗證人性，集中在一個聚光燈下，便是所謂「用典」了，這可能是發揮「舞台效果」最簡約的策略吧。
西方的現代詩人越是被尊為巨匠的藝術能手，也越是「用典」的能手，而中國的現代詩人卻甚是少見，這大概是因為胡適之先生所立之言，「八不」的大碑擋道所致，其實「八不」的一些原則也符合現代實際的情況，就「用典」這事而言，現代詩行句不拘，在技術上難以像傳統詩那樣聚光式地將人名、地名、朝代或事件嵌入五、七言的行句中，詠嘆之下就完成典故的任務，而真正的原因卻是中國現代詩人在意識上以破壞手段反傳統，在創作的時候對古典有所戒懼，因之漠視古典中由人文關懷所形成的境界，亦不願面對古典中涵泳的文化價值對現代社會仍存的影響，然而用典故絕不可怕，直接以傳統方式行之固不可取，如果用現代手法將典故意象化，以新生語言製造連續隱喻在詩中進行，終使之成為詩的主題，則一個現代的「人生狀況」便重現紙上，可能會完成對現實的反諷，這不啻是「反傳統」的建設性，譬如楊牧的〈延陵季子掛劍〉就曲盡其妙處。這種現代手法其實與西方現代詩人用典的詩想是共通的……
傳統詩人把典故用得巧妙，極能滿足表現慾和成就感，顯拔個人才學莫過於此，而作為一個寫現代詩的我，更著重的是整個古典的精神內涵，我熟識古典，願意用它給我們的文學和文化的能量來創造新的古典，藉著碑碣作為踏腳石，躍向一個新的語言境界，這也是我極少使用固有成語的原因之一。然而，我也不會放棄古典豐富的娛心功能，我試寫過一些詩，下面是其中典故最集中的一首，也許為此緣故，讀過的人恐怕是為數不多，我在此作些註解，也許會招來偏愛的知音。
題甄后繡像1
蒲生我池中，其葉何离离
中年及半，猶自插手歷史
不過是，未能忘情於如此的女子罷了
（上）
母儀尚未天下；九州列侯2
誰不把你竊據於魂魄，自從相國親征
世子甘冒死令 闖守袁園，
自是一切均在計中。3
雖是披髮垢面，完玉之姿早彰海內，
世子風流，愛憐地一拭，
這是歷史上最美麗的獵物，4
當時九州僅定其四，一時間
艷事驚傳 建安諸子失心變色5
連孔大夫也?從衷來，6
文章豈可雜以嘲戲？禍也！
乃引起爭美的殺機。7
是歲 漢軍出塞盧龍，8
在後方靜靜的將軍府，有這麼一個
清晨，當淡淡的秋粧剛罷，忽然傳來
遼東最後的大捷，從此
舊恩斬決，雲翳散卻，
好一個感情的萬里長空9，是歲
文姬帶著新的感性歸來，10
大漢乃裝飾了史所未有的女性的音容與文采11
（下）
母儀雖未千秋，而從此12
六朝名士一百零四人，誰不
掩卷遐思；持杯起座；13
有的臨洛徜徉；有的仰觀停雲，14
悠思又何止於南山。
而神化江妃，環珮芬芳，美思已到此為止15
便是懷百憂、悲年促的
兄弟張氏，雙雙病酒；多使慧心生悸呀！16
至于叔夜無奈，未及長醒東市
廣武侯穴居巢處，蘭蕙無緣贈佳人17
都為御林軍敲門甚急，錦衣郎急藏詩冊，
唉！寫詩又要做官，做官又要寫詩，
一生匆匆縱成百簡，此「不祥之物」
又如何傳與稚子？18
牽牛西去了，怎是長別，不料那織女
竟揮手如振素。19
清溪歸來 雖諳龜鶴之數
而仙心不及俠骨 免不了
一夕收斬 縱有彩筆出借
已是別人夢中的匹夫20
園柳已變成禽鳥的晨鳴
安期之術 不傳給孤嶼之外的生靈
雖是相伴游盡山水
不幸邂逅了廬陵王
輾轉的死亡 四十九歲21
水木清華的日子 只是遲暮
一代征臣從薊門南望
天子按劍怒 連夕陽也千里變色
秋墳上 鮑家的詩魂淡出淡入22
麥隴的秀色 美景是不辭而逝的
倦遊十載 ?想家居的日子23
玉階一怨百代 左鄰是敬亭山留給太白24
右鄰是京邑大獄 而南鄰
搗衣聲正急 沿著秋岸泛舟而下25
才華是不辭而逝的
巫山比想像的高
暮歸的飛程比預期的遠26
蒲與浮萍 年年都生
都逝 只便宜了一個庾將軍27
與束素橫波的紅顏做布衣交
然而 哎 飲宴終日28
附識：詩中第二節後的典故和意象，係出自六朝有才氣的詩人而死於非命者，唯庾信是歷史的異數。
【註釋】
1.甄后，魏文帝曹丕皇后，九歲能書法，「蒲生我池中」句，引自其詩作〈塘上行〉。
2.甄氏籍無極（安徽），袁紹破鄴（河南），中子袁熙納為妻，其美名才慧遠播宇內，士人莫不景慕，嗣後隨袁軍遷遼東。
3.建安十二年（208AD）曹操親率軍出盧龍塞大敗烏丸（袁軍盟友），殺其首領蹋頓。遼東太守殺袁尚、袁熙，世子曹丕違軍令闖袁氏內苑，尋找甄氏。
4.曹操即賜甄氏予曹丕為妻，曹植曾求而未得。
5.甄氏美絕人倫，被曹氏生擄，使得建安文士無比憤怒忌妒。
6.孔融再三致書曹操，有云：「武王伐紂，以妲己賜周公」作諷刺批評。
7.建安十三年，曹操加孔融「違反天正，敗倫亂理」等不孝之名，將之處死示眾。
8.曹丕文武光耀，甄氏素雅天人，羅曼史於將軍府開始。
9.甄氏至愛曹丕，一世無悔，詩中可見。
10.同年（建安十二年）曹操用金璧從匈奴贖回蔡邕之女文姬。
11.她是大才女，應曹操請，僅憑「憶誦」寫出軼沒的「墳籍」四百餘篇。
12.甄后生明帝曹叡，惟文帝寵郭后，進讚，文帝賜死甄后，時在黃初二年（221AD），是封后的第二年，可以想像這一悲傷事件是對士人更大的震撼。
13.六朝文士事實是指詩人，一百零四人只是一個合理的暗喻符號，六朝終結於紀元589年，最後八年與隋並立，鍾嶸詩品寫定約在525年，所收詩人一百二十二人（含少數漢代詩人）則與此數不遠了，六朝才氣高的拔尖詩人，非被殺害即遭橫逆，得享永年的不多，在宿命上竟與甄后相近，也許詩人心魂深處留有期盼的空間，甄后的倩魂得來相會，便在執筆抒情的時刻顯現在行句間……。「掩卷遐思」指陸機曾任「著作郎」閉門修史，應召作官，兵敗被處死。
14.曹植，〈蒲生行浮萍篇〉鬱情悲苦，憤慲摧肝，敘故論直，簡直就是為甄后的沉冤控訴，詩以「蒲生」為起句的意象難道與〈塘上行〉是巧合？「臨洛徜徉」則是指洛神成為甄后永遠的象徵，〈洛神賦〉原名〈感甄賦〉，經明帝改之，「停雲」、「南山」指陶潛之退隱。
15.「神化江妃」即洛水之神，指神話中伏羲氏女宓妃（初入文學作品見楚辭九歌），我另有詩寫洛神的感應，所以在這首詩中著墨不多。
16.張載，張協兄弟，中年即稱病卜休，所謂「抽簪告歸」、「以屬詠自娛」，張協名句「晚年悲年促」、「歲末懷百憂」。
17.「廣武侯」封號下至少有兩個好詩人，晉元康間張華封候再加封公，拜司空，卻為貴族趙王倫所害。張華〈遊俠篇〉明示道家思想，卻因高爵在朝，脫錦不得，終遭殺身。這和六朝許多詩人相像。他的情詩受曹植影響，但旖旎馨雅，帶著離怨，卻對他的宿形成反諷，其詩句「朝居知風寒，穴處識陰雨」句，就是對命運的指涉，我就轉述了這個意境。
18.另一詩人劉琨，高位至司空，大將軍，也封廣武侯，又是詩典大家，有詩贈盧湛，名句：「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劉琨後被殺，盧湛詩多古意，身為武帝滎陽公主駙馬，終亦被殺。
19.郭璞，極負文名，他的遊仙詩使讀者如親臨仙境，又具思想性和知識性，他「諳龜齡之術」也就是養生占卜之術，他官作到記室參軍，而主公謀逆，命其筮卜，他以「無成，壽且不久」為答，竟遭斬首。傳說大詩家江淹借了他的五色彩筆，因此才華出眾，他後來託夢索回彩筆，就是「江郎才盡」的來源，這一節詩我用了一串意象和隱喻來表現這些。
20.見前則。
21.道家的山水詩至謝靈運時代已形神具備，而靈運似乎是山水的化身，胸懷自然的豐盛，而他寫詩卻是情緻細細投入，處處是影聲圖畫，這一節詩便由他的警句──「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的變奏開始，他艱歷山水（踏遍自己的靈魂？）然而未卸道家尋仙之機，他〈登江中孤嶼〉乃悟得「安期之術」，無非是養生盡年之術。永恆與不朽？詩境而已（稽康亦有養生論：資妙物以養身，指的是酒，他好交遊論道，與友人俱斬東市，這也是詩人養生的反諷）謝靈運出自爵公世家，少與王子盧陵王善，盧陵王被殺，靈運退隱會稽復出，遭誣有異志，獲平，後過盧陵王墓，成詩，並獻呈御覽，之後輾轉為吏，終遭棄市，不知與那首〈盧陵王〉性情之作有沒有關聯？
22.謝混，少有美譽，他的名句「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以及「美人愆歲月，遲暮獨如何」未能更大發揮其美，即受黨害遭誅殺。鮑照善用意象、數字、險詞和對比為詩，復將心念融入實景，晚唐李賀用相類手法寫出：「秋墳鬼唱鮑家詩」，不幸鮑照被亂軍殺害。
23.袁淑以文諫止篡逆，被處死。
24.謝朓多方影響有唐一代的詩人，特別是李白，我詩中〈玉階一怨百代〉的這行，便是指出這兩位詩人神似的作品〈玉階怨〉，我把這兩首短樂府錄在這裡，因為我有專文解意，不在此多述。
謝朓詩：夕殿下珠帘，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李白詩：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
謝朓有〈遊敬亭山〉詩，李白寫的更多，並稱之為「謝亭」，只述美感而不帶出謝朓的不幸，可見李白承自六朝道家性格而更能藝術化。
25.謝朓句，「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
26.王融，詩境平易，音律諧順，情詩〈巫山高〉有句「想像巫山高，薄暮陽台曲」，以及「纖手廢裁縫，曲鬢罷膏沐」則是中國閨怨詩傳統的中途接棒手，這位委婉詩人被下獄賜死。琅邪人王僧達，高爵顯赫，卻不得意，詩句：「結遊略年義，篤願棄浮沉」頗有歸去的決心，幾經轉折，竟以狂逆罪下獄賜死。
27.庾信，在南北朝都做了官，文章令譽，榮顯終身，可?六朝（公元220-589年）三百六十多年，這??時光中，得以終生享受文學樂趣而不虞禍 事的能有幾人？阮籍、陶潛、沈約、江淹？
28.庾信與皇帝相親近如布衣交，雖如此，亦不免行事誡慎平穩，寫詩喜用對稱句，如「纖腰減束素，別淚損橫波」，允為唐代律詩的靈感來源 。
看過這些註釋之後，可以看看這首詩的主旨是甚麼了，詩分上下兩部，上部分是取甄后故典作全詩表現的基點，士人強烈的崇美意念猶如崇奉一個信仰。下部分則是取六朝主要士人（詩人）的故典，他們在為一個信仰捐輸了性命（不是為了甄后，只是一個抽象美的象徵），而為甚麼必要選六朝的故典？直接了當地說，剛好可以用來藉古反諷今日。我曾為文提過，中共革命以來曾以一個信仰聚來文人（詩人、作家、知識分子），卻在策略下用分批或個別的手段迫害或翦除，細心讀的話，甚至可以將古人和今人捉了對來比。
在詩的形式技巧上，為了重現古典境界，將歷史事件作成一連串的意象，而用戲劇的進行方式推演出來，特別是語言的使用，以彈性較大的白話語法納入簡約的文言字語，製作不疾不徐的，有時是急緩交相的節奏，讀這首詩，莫忽略每一個單字或片語的安排，其中有文采的趣味，而且，要有一個能步入「非現實」的心緒才能得到這文采的趣味，至於主題云云也不打緊，這詩收在《刺繡的歌謠》集中不是沒有註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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