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五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延遲的喜悅
許悔之
專輯】詩的盛宴
奧麥羅
沃克特/詩
奚密.譯
來自加勒比海的史詩──《奧麥羅》簡介
奚密
【為台灣寫筆記】
刨開水根「拉」溫泉
吳晟
【散文】
夜飆
許正平
【特輯】青年志工的故事
淚的顏色──救助工作與我
楊蔚齡
【當代觀典】
她的絕美與絕情:周芬伶的《汝色》及其風格轉變
陳芳明
戀物情深的宇宙觀:讀鍾怡雯《我和我豢養的宇宙》
黃宗慧
筆與槳的方向:夏日讀夏曼•藍波安《海浪的記憶》
張瑞芬
刨開水根「拉」溫泉
◎吳晟
 


 1
 陳有蘭溪來到東埔村之前,與發源自玉山頂的沙里仙溪交匯,相繼有樂樂溪、彩虹溪等小支流匯入。在溪流交匯處的河階地帶就是東埔村。群山環抱的東埔村,南邊與玉山國家公園銜接。
 清朝的吳光亮以竹山為起點,開鑿八通關古道,貫穿台灣東西部,東埔是其穿越玉山的入口;從東埔進入玉山國家公園,過觀高、八通關草原,往西可以登上玉山,往東可達花蓮縣的玉里。日本政府曾經在東埔築輕便車鐵道連接阿里山,是早年台灣中心點的交通要衝。
 河濱是台灣原住民親密的生活場域,哪裡美好,哪裡就有人居。根據資料記載,早年這裡是長鬃山羊、烏水鹿、山豬、黑熊的棲息地,附近曲流迂迴密佈,原始地貌渾然天成。來此狩獵的布農族人,發現這裡既是富足的生活獵場,又有地熱溫泉,是適合居住的好所在,於是族人紛紛遷入定居,慢慢形成部落。
 而今稠密的人煙,已經把這些瀕臨絕種的生物,驅趕到中央山脈更深更隱密處,任職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的陳玉釧,經常生活在深山野溪間,對玉山國家公園的廣闊園區非常熟悉,他說:行走楠梓仙溪林道,偶爾還可以看見這些生物的蹤跡。
 「彩虹溪」,發源於郡大山,進入東埔之前溪水墜下斷層,形成瀑布,此瀑布在陽光的折射下會出現美麗的虹彩,因而稱為彩虹瀑布。彩虹瀑布底下就是東埔溫泉的地熱源頭,現今溫泉商區的觀光飯店所使用的大量溫泉水,就是引自這裡。
 東埔除了溫泉資源之外,周圍有彩虹、雲龍、乙女等等瀑布群,原生景致、美不勝收,成為台灣著名的旅遊景點。尤其新中橫公路通車之後,來東埔泡湯的人潮更是絡繹不絕。
 人潮帶動了錢潮,許多商家紛紛進駐東埔,彩虹溪北岸東光村二鄰到五鄰,許多地權慢慢轉換到漢人手中,漢人以經營商店、旅館為業,形成熱鬧擁擠的商街,而沒把保留地出脫的原住民,大多住在商街外圍耕作營生。
 彩虹溪穿過東埔村,將東埔村一分為二,溪的北側是繁華的消費商街、餐廳、藝品店、泡湯大飯店林立,一到夜晚燈火通明、消費人潮如織;溪的南側,劃入國家公園保護區,整片廣闊林野之間,只有河岸邊有一處布農族部落,部落裡還留有布農族石板屋的遺跡。
 這裡五十多戶居民屬布農族郡社一支,原本散居在玉山山塊郡大山麓,日據時期日本政府興建八通關越橫道路和關山警備道時,布農族人被迫遷移至此定居,如今這個村落,在行政單位上稱為「東光一鄰」。
 過彩虹橋進入通往八通關古道的入口,順陳有蘭溪盤玉山山脈而上,站在高處俯瞰,正好看見彩虹溪分隔了兩種不同的生活模式。溫泉商區因為「旅遊生意」顯得炫麗繁華,而「東光一鄰」住家的紅屋頂,環抱在平疇綠野間,原住民在河階地上耕種,顯得素樸純淨。這景象很像很像歌謠中吟唱的「山谷裡的家」,予人浪漫溫馨的感覺。
 是的,浪漫與溫馨,是旅遊者用欣賞的眼光以及賦予情感想像,所得到的印象,事實上「東光一鄰」的居民,有一股不平的憤怒正在醞釀。

 2
 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所有治山、防洪、修路等工程,透過發包程序交託包商,包商雇用體力強健、適應高山生活的原住民工人施工。我們在東埔商區遇見漢名伍正孝、族名「La Hoa」的布農族青年,他受雇剛剛完成玉管處「南二段」(八通關到向陽的地段)整建工程,回到東埔的家。離家數十天的拉荷,抱著小兒子享受親情之樂,在街頭小店和我們閒聊起來。
 拉荷長得健壯、帥氣,平常有時受雇進行高山道路修護工程,有時擔任登山隊伍的領隊,高山上許多險峻的登山步道,「拉荷」都曾經身子懸空吊掛在陡峭的岩壁上布樁;扛重物、攀高山自在如履平地;適應山野的本領,稱得上是真正的高山族。
 La Hoa說:來東埔溫泉區度假的遊客,住在彩虹溪北岸的觀光飯店,在商店街消費,然後遊客通過彩虹橋,進入南岸玉山國家公園保育區,一面欣賞原生美景,一面好奇探看「東光一鄰」的部落風光,好像欣賞住在山裡的猴子一樣。
 拉荷說:商家用過的污水流進彩虹溪、遊客隨便亂丟的垃圾也流進彩虹溪,旅遊人在北岸製造污染、來南岸欣賞美景,隔著彩虹溪,商家、旅客遺留的髒,沒有享受到好處的東光一鄰布農族部落一樣要承受。
 他說:從前布農人只要在河階地,拿幾塊石頭拱一個圓環,用手把沙泥撥一撥,就是一個天然溫泉池,小孩子都在野外泡澡。但自從「溫泉」被漢人商家當做「生意資源」之後,當地的原住民就沒有溫泉可用了。
 是的,「水」是生命的源泉,更何況溫泉水。但是台灣島上的溫泉地,一旦被發現、開發成觀光消費資源之後,週邊環境簡直就「死」定了。
 拉荷帶領我們從商家後面,把車停在東埔青年活動中心前,步行穿過茶園,沿梯田上升,攀爬過陡峭的崖壁,沿著數不清的溫泉管線,一路攀越來到位在彩虹瀑布下方的溫泉頭。
 第一次看見所謂的「溫泉頭」,那樣「可怕」的景象真是難以描述,千百條大大小小PVC管線,覆滿整個山頭,新管、舊管、還有源頭水用盡後遭廢棄的斷裂管、有些為了長距離輸送保溫之用,管線外頭用鋁箔紙包裹石綿粉末,如今鋁箔紙碎裂,山麓上到處散落著白色有毒的石綿粉。「數以千計」插進地底的管線,拚命攫取大地的血脈,這就是人類為了享受「浪漫溫泉」,放肆橫暴的證據。
 拉荷說:溫泉脈和樹根一樣,有主脈和支脈,你們摸摸石壁,如果覺得燙熱,從這裡挖開,裡面可能就有溫泉,一旦探勘到主脈就像刨開大樹根一樣,溫泉源源不絕,如果只挖到支脈,水用不了多久就乾涸了。
 彩虹瀑布下方谷地,巨石累累,我們在石頭上艱難的攀爬前行,看見石壁上到處都有人用噴漆作記號,書寫名字或旅社的店名,拉荷說:那是探勘到的溫泉頭,噴上名字表示佔領了這一處溫泉的開挖權。
 拉荷與其他五六個原住民工人,接受商家雇用,正在彩虹瀑布下開挖新的溫泉源頭,一個已經挖開深入地底的大窟洞,正在冒出騰騰蒸汽。
 拉荷說:「來,站到洞口來,就可以蒸汽浴了。」

3
 拉荷長得蠻帥的,而且見聞廣博,他可以滔滔不絕的訴說父親、祖父過去的生活經歷,他到過都城工作,娶了漢人妻子回部落,擁有比較優勢的生活條件,住家建在溫泉商街。但是他對原住民文化的傳統與自然觀,仍然保留很虔敬的信仰。
 他談到布農人的祖靈聖地「無雙部落」,布農語稱Wu Mu Luan地區的樹木遭到台大實驗林管理處,以整理枯倒木,開發做苗圃區為理由而砍伐,顯得非常生氣,他說:「那些樹,是我們的祖父種的,我還要帶兒子去看,現在已經沒有了。」
 如此性情純良的布農青年,在看到漢人商家大搶溫泉時,說:我也在彩虹瀑布下探勘到一處溫泉頭,準備開挖,要拉溫泉回家。
 眼看彩虹瀑布下的溫泉源頭,幾乎被漢人攫取殆盡。居住東埔一鄰七十多戶的布農族人,受限於國家公園保育法,卻不能享用溫泉這種族人原有的財富,自然非常忿忿不平。東埔一鄰的民眾共商要從「樂樂谷」「拉」溫泉回家,理由是為了節省燃料費。
 爭取「拉溫泉」的聲音從東埔一鄰發出,不少多年來努力為原住民爭權益的運動團體,透過電子媒體表達支持。
 樂樂谷可說是台灣的「處女地」,位在海拔一千四百多公尺高的陳有蘭溪上游,這裡保留著台灣島最原始的地貌,渾然天成的美景,剛被媒體披露,就引來不少尋幽探祕的登山客。
 從玉山山脈的高處接引溫泉水,下東埔一鄰,必須攀過三公里長的岩壁,彩虹瀑布下那樣令人驚悚的面貌,還不能成為殷鑑嗎?為了「省燃料」這個理由,鋼索、水泥、PVC管,就會無止盡的往山上氾濫。
 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的陳玉釧說:我們確實理解東埔一鄰人的委屈,國家公園曾經在彩虹溪南岸,探勘一處泉脈,開挖供給東埔一鄰使用,但開挖出來泉水溫度太低,只好放棄,不過要從那麼遠的樂樂谷,拉溫泉到部落使用,對自然環境傷害太大了。
 的確,溫泉是上蒼賦予原住民的自然資源,原住民理當有權利享用。我確信原住民與生俱來純厚的自然觀,值得尊敬信賴;我也理解,原住民在台灣發展的歷史進程中所受的委屈,但如果漢人犯過的錯,原住民跟著仿效,學那些急功近利的商家,未經整體規劃就刨開水根拉溫泉,有本事大家都來搶,那麼土地的傷痛,只有更為加劇了。
 自然資源本來就是生活的根本,人類必然得仰賴這些資源來存活,但是生態環境的變動如此快速,若只為了謹守傳統習俗,而與自然倫常逆行,終究不是眾生靈的福份。
 就像獵捕野生動物,雖然是原住民的生活文化,也是信仰祭儀的傳統;但畢竟全世界、尤其台灣野生動物瀕臨滅絕的時代,原住民的「狩獵權」只能當作保留傳統文化的「象徵」儀式,不可用來營生。同樣從台灣的處女地刨開水根拉溫泉的行動,也不能不顧台灣山川地貌的衰頹,一廂情願集資開挖。畢竟大地資源在享用之前,如何形成虔敬的共管觀念才是重要的前提吧。
 我曾經在墾丁遊玩,看見國家公園區與外圍地景的明顯差異,心想:還好,如果不是有「國家體制」將這裡劃歸「國家公園保留區」,禁止開發,恐怕整個大墾丁都會在「個人行為」下,分割得凌亂不堪。
 雖然台灣社會有諸多不公平的無奈,尤其原住民在異文化衝擊下的適應難題,但是在民主化的今天,我們不得不支持保護山林的體制。無論那個族群在台灣都應該站在平等的立基點,何不讓居住國家公園保留區內的居民,成為共管國家公園資源的一份子,培訓原住民擔任巡山、解說、導覽、維護等等職責,提供福利改善部落生活條件,會比自力救濟的開發土地更實際長遠吧。

214
 
213
 
212
 
211
 
210
 
209
 
208
 
207
 
206
 
205
 
204
 
202
 
201
 
200期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