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五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延遲的喜悅
許悔之
專輯】詩的盛宴
奧麥羅
沃克特/詩
奚密.譯
來自加勒比海的史詩──《奧麥羅》簡介
奚密
【為台灣寫筆記】
刨開水根「拉」溫泉
吳晟
【散文】
夜飆
許正平
【特輯】青年志工的故事
淚的顏色──救助工作與我
楊蔚齡
【當代觀典】
她的絕美與絕情:周芬伶的《汝色》及其風格轉變
陳芳明
戀物情深的宇宙觀:讀鍾怡雯《我和我豢養的宇宙》
黃宗慧
筆與槳的方向:夏日讀夏曼•藍波安《海浪的記憶》
張瑞芬
夜飆
◎許正平
 


 他是鄭瑞源。
 鄭瑞源是個小學生,而且是讓老師很頭痛的那種小學生。因此,當然,鄭瑞源的功課絕對是從後面數過來比較快的那種。功課不好也就罷了,要做一個問題小學生,鄭瑞源當然也時不時會去偷拿一下隔壁同學新買的自動鉛筆、下課十分鐘後便忘了回來上課、掃地時間拿掃把當劍耍一記青風斬斬破窗玻璃……。當同學們坐在課堂上ㄅㄆㄇㄈ加減乘除,鄭瑞源常常是半蹲在教室最後面度過他的上學時光的。
 不過,上帝造人百密必有一疏,儘管祂給了鄭瑞源這麼多缺點,卻也同時給了他一雙會跑的腿。這雙腿讓全班討厭死他的女孩子在運動會上忘情地為他喊著加油鄭瑞源加油,也讓他難得風光地走上司令台從校長手中接過一紙燙金獎狀;這雙腿,更讓鄭瑞源在闖了禍而遭到大人們追捕時,可以輕巧地飛奔起來,一溜煙不見人影,彷彿暫時從地球上消失了似的,逍遙到不知哪兒去了。
 鄭瑞源小學畢業後的第十五年,算算,鄭瑞源也已經二十七歲了。某個夏天夜晚,鄭瑞源信步走在小鎮上的夜市裡。晚飯剛剛吃過的時光,夜市裡的人潮攤販像是才被敲去了瓶蓋的汽水一樣,正擾擾嚷嚷氣泡般開始熱鬧了起來,賣鹽酥雞的、搖珍珠奶茶的、色情光碟盜版CD三片兩百五、有緣來到貴寶地天寶龍鳳丸優惠鄉親每罐兩百。鄭瑞源在各式香味與聲色間游行漫走,打算到夜市另一頭的流動賭局玩它一回賓果或幾把柏青哥。然而,鄭瑞源被經過他眼前的一個人影吸引住了目光,他看著那個人在人群中東看西走,抽高了的陌生身形,卻是依稀彷彿的眉眼輪廓。
 鄭瑞源認得他,雖然隔這麼久了,但好像是他,應該是他,沒錯吧,隔著這麼多年,鄭瑞源走過去,叫住了他。
 「班長!」背後有人這麼喊著,我轉過頭去,看見他。他,T恤運動短褲和拖鞋,黑黝膚色,頰上唇邊一些沒刮乾淨的鬍渣,好精壯,只一個微凸的啤酒肚說明他似乎正慢慢在離開每個人都曾引以為黃金的年輕時代。他朝我點頭致意,微微笑著,我看著他,在他那一聲叫喚與彷彿篤定的表情裡,我感覺我應該在哪見過他,卻又實實在在想不起來,有那麼一瞬,啊,是了,我想,我幾乎就要叫出他的名字,但微薄的記憶卻又在下一秒逃逸無蹤,他是--考卷填充題上的一格空白,明明背過卻又忘了的答案。
 「班長!是我啦!還記得嗎?我啊!鄭瑞源啦!」鄭、瑞、源。很有可能,人的記憶就像是一個黑暗的房間,而所有的物件、影像與情感就這麼雜亂無章地堆疊、散落在那裡,只有當房裡的電燈被啪一聲點亮的時候,才能夠稍稍看清楚屋裡的陳設,這些,那些。沒錯,當鄭瑞源說出鄭瑞源的時候,那三個字就像電燈開關一樣熠熠點亮了我的記憶之屋。在漸漸亮起來的房間裡,孩童的嘻鬧叫喊與校園裡的鐘聲彷彿從窗外飄進來似地遠遠傳過來了,我看見我,四年級,身為班長的我正站上講台將愛講話同學的名字記在黑板上,而鄭瑞源就是那幾個名字當中的一個。我一筆一劃寫下鄭、瑞、源,知道自己在劫難逃的他不得不噤聲閉語,卻在台下擠眉弄眼的扮起鬼臉來。
 他是鄭瑞源?此刻,我必須好努力把「鄭瑞源」由一個小學生代換成眼前這位身材壯碩的小鎮青年。他仍然笑著,肯定的,那笑容似乎要引領我去尋回小學舊日的點點滴滴,畫著男女授受不親線的課桌、起立敬禮老師好立正敬禮謝謝老師、達新牌書包、黑板上頭的國父遺像……,然而,這些瑣碎細微的記憶零件卻終究無法填滿我跟他多年來陌路般的空白。我想,鄭瑞源早就以一個調皮搗蛋卻有一雙飛毛腿的形象模模糊糊在我心裡定形,而永不長大了吧。因此,我找不到適當的語彙來與二十七歲的鄭瑞源對話,好久不見,你好嗎,吃飽沒,沒有一句話足以形容我和他之間動輒參商的這十幾年。
 「是你喔!」最後我這麼說,是一種對故人的熟悉,也是一種見面不相識的驚詫。
 鄭瑞源倒是顯得熱情而興奮,他說:「是啊!班長!有閒否?要不要坐下來一起吃碗冰?」
 我們在夜市的冰攤前坐下來,各點了一碗八寶冰。冰塊刨成屑像雪一樣細細在碗裡堆積起來。突然,鄭瑞源想起什麼來似的說聲你等一下,便笑著起身,擠入逛夜市的人潮,不見了。
 上一次見到鄭瑞源是什麼時候呢?我想,也許是小學畢業典禮那天吧,在一間大禮堂裡,我們一同唱著青青校樹萋萋庭草……。那天走出校門,他跟班上大部份的同學一樣去唸了鎮上那所專出流氓辣妹的國中,而爸爸媽媽為了升學將我送到離家好遠一所以嚴格出名的私立學校,每天還沒睡醒便得趕著校車上學。後來,關於鄭瑞源的故事,都是聽跟他上同一所國中的幾個好友說的了。聽說他一入學便被編進了放牛班;聽說他把了一個放牛辣妹;聽說他勒索了學弟幾百塊錢;聽說他在電動玩具店裡打快打旋風的得分紀錄至今無人能破;聽說他放棄了他的飛毛腿,改騎小綿羊了;聽說聽說……。唸國中的時候,時常是在為了隔天的週考隨堂考而不敢睡睡不著的深夜,總會聽見摩拖小綿羊們呼嘯過鎮上大馬路的聲音,拔掉了消音的羊群據路為國,一路從你娘幹到你家祖宗十八代,叫囂、踐踏。這時,我總會想像起鄭瑞源跨騎在小綿羊上一路蛇行的樣子,在他身後,一個辣馬子緊緊貼抱他的背,當他騎遠了,還不忘回過頭來擠眉弄眼地扮一下鬼臉。再後來,我考上高中、大學,連要好的小學同學都失去聯繫了,鄭瑞源便也跟著小綿羊越騎越遠,消失在路的盡頭。我不再想起曾經有鄭瑞源這麼一個人了。
 鄭瑞源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兩罐從附近的檳榔攤買回來的啤酒,並且遞過來一顆檳榔。我有些訝異於鄭瑞源對於這樣的街頭巧遇所展現的興頭,班長與搗蛋鬼難道不該是一種死對頭的關係嗎?還是十餘年的間隔真的能夠讓人一笑泯恩仇?我接過啤酒與檳榔,謝謝他,拉開鋁罐拉環,淺淺啜著,檳榔青青綠綠的色澤泛著澀澀的氣味,我嗅了一會才放進嘴裡,卻馬上被那股腥騷味嗆得咳起嗽來。
 「呵!我忘了班長是不吃檳榔的啦!歹勢啦!」鄭瑞源笑了起來,有些不好意思的。
 一方面為了轉移我的尷尬,一方面也出於我對昔日小綿羊少年的好奇,我趕緊問他:「鄭瑞源,那你最近都在幹嘛?」
 「我啊,」鄭瑞源嘆息似地如此開頭,飲一口啤酒,然後才用混合著酒精與檳榔的口氣說:「我現在在紡織工廠啦就是靠近橋頭那邊那家啊有沒有我從退伍就在那邊五六年有了……」,在鄭瑞源的敘述裡,我看見附近的撈魚攤有個小女孩用紙製的魚簍撈起兩隻小小魚,黃金色的燈泡在夜市的廣場上一顆一顆亮著,不知道從哪傳來鬧熱的音樂,小孩子們玩的電動旋轉木馬一上一下轉著圓圈,整個夜市像極了一個印象中童年時去過如今卻忘了在哪裡的遊樂場。
 我吃冰,喝酒,撇頭看見鄭瑞源因為酒精而有些微紅的臉,再吃冰,喝酒,聽鄭瑞源仍然說著話。有多久了呢,我不曾在小鎮上的夜市裡坐下,就著夜空晚風吃冰,喝酒,身上留著薄薄的汗,與人聊天,說話,有這麼久了吧,久得我都忘了,忘了小學同學的臉,忘了從前,忘了到底有多久了。
 後來,我想我大概是有些微醺了,我對鄭瑞源說:「走吧!要不要去以前的小學看看?」
 「乾杯!」鄭瑞源說。
 (就這樣,鄭瑞源,騎上小綿羊,往我們以前的小學去吧。)
 當然,鄭瑞源已經不再騎小綿羊了,他改騎重型125,規矩地保持車速四十,載著我,往我們的童年出發。

(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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