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五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延遲的喜悅
許悔之
專輯】詩的盛宴
奧麥羅
沃克特/詩
奚密.譯
來自加勒比海的史詩──《奧麥羅》簡介
奚密
【為台灣寫筆記】
刨開水根「拉」溫泉
吳晟
【散文】
夜飆
許正平
【特輯】青年志工的故事
淚的顏色──救助工作與我
楊蔚齡
【當代觀典】
她的絕美與絕情:周芬伶的《汝色》及其風格轉變
陳芳明
戀物情深的宇宙觀:讀鍾怡雯《我和我豢養的宇宙》
黃宗慧
筆與槳的方向:夏日讀夏曼•藍波安《海浪的記憶》
張瑞芬
筆與槳的方向──夏日讀夏曼•藍波安《海浪的記憶》
◎張瑞芬
 


 原來海洋不是沒有回憶
 它只是太過巨大了
         ──鯨向海〈浮生〉

 說起夏曼•藍波安(漢名原為施努來,現已捨棄不用,「夏曼」意為父親,即藍波安的父親),許多人馬上將他的作品和廖鴻基一起歸入「海洋文學」-一般評論者歸為「自然寫作」的一股微弱的支流1,或者,用「山海文學」標示他出身蘭嶼達悟族的原住民背景。「海」之於「山」的不成比例,不能不說尷尬。當山豬、飛鼠、番刀出鞘加瓦歷斯諾幹、莫那能、田雅各成了我們對原住民的普遍認知時,海上的原住民有過什麼文學作品嗎?
 或許真如李奭學引日本學者中野美代子所論,中國人的政治性格以陸權為重(說明白點就是常常被北方民族南下征服),而文學向來依附政治,所以邊塞詩可以是文類大宗,一個海岸線那麼長的國家,海洋書寫在文學的長河中卻幾乎付諸闕如,中國人之不習水性,一至於此。2這話在講求多元文化的當今來看,不知道有沒有偏向漢人中心論(中原主流心態)的問題,然而,海洋文學真正的問題在於:未曾真正浮出水面的,並不是海風島嶼、鷗鳥霧笛,而是海平面以下的視角。
 直到出現了廖鴻基和夏曼•藍波安。
 尤其是後者。
 夏曼•藍波安,生於一九五七年,蘭嶼達悟(雅美)族人。國中畢業後就帶著嚮往台灣的美夢與希望離開家鄉,十六年後,歷經台東中學、淡江法文系、打零工、開計程車,在台北街頭參加反核廢料儲存蘭嶼運動,經過一番嚴肅的自省,終於在一九八九年回歸母土,親身體驗傳統達悟族人生活,洗去被漢化的汙名,並且有了《八代灣的神話》(1992,晨星)、《冷海情深》(1997,聯合文學)、《黑色的翅膀》(1999,晨星)和《海浪的記憶》(2002,聯合文學)這海洋四書。
 他和廖鴻基的相同點,除了以海洋為描寫主題之外,年紀相同,三十開外才真正接觸海洋,寫作幾乎同時開始,也都因此才扭轉了生命情境。廖鴻基以漁人經驗所寫的《討海人》(1996)、《鯨生鯨世》(1997)、《漂流監獄》(1998)、《來自深海》(1999)等書,風評甚佳,獲獎連連。尤其1997年《冷海情深》與《鯨生鯨世》並列年度聯合報文學十大好書金榜,直可謂文學年度大事。讀過廖鴻基的人,對於他筆下的海湧伯「老人與海」式的搏鬥無不印象至深。風高浪急的深夜鏢旗魚(漁人稱「丁挽」),數百公斤粗壯的魚體與船身衝撞,在船隻近乎翻覆的兇險中,鏢手未及出手,旗魚飛身翻出白腹,倒鉤翻筋斗逃逸。海湧伯總也不老,翻起狼藉碎裂的爐灶鍋盤,「啊-緊呷呷咧再擱來車拼」。
 有著十幾年討海經驗的廖鴻基,從抓魚到保育鯨豚,從獵殺紀事到報導記錄,目前正成立「黑潮海洋基金會」,全力推廣海洋生態保育。「希望一輩子在海上工作」,證明了他對海的耽溺。
 可是夏曼•藍波安不會和你談保育,他當然也不會成為鬼頭刀魚保護協會會長。

一 海平面以下的視角:獨木舟、自製魚槍與物我兩忘的平等和諧

 「牠來了,我的槍身隨著牠的移動而移動,就在百分之百的命中機率下,如鉛筆粗的鋼條,無音的,也沒有水花的,準確的貫穿牠的頭部,牠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就在射出的那半秒,環繞在四周的小魚兒彷彿火焰般的爆裂,各自逃竄保命」。(〈冷海情深〉)

 兼具力與美,一段精準神妙的描寫,同時也是夏曼•藍波安筆下典型的海中世界,
 在海平面下十幾公尺,閉著氣與比自己身形還大的浪人魚參眼對眼對峙,鯊魚靜靜擦身而過,這是怎樣的感覺?
 夏曼•藍波安這本《海浪的記憶》,以散文合集的體裁,承繼著《冷海情深》的主題。全書共分兩卷,上卷「海的美麗與哀愁」記伐木造舟、潛水抓魚、新船下海的盛典、坐看夕陽浪潮的老漁人。隨著作者再度到台灣唸書,在台北街頭遙望故鄉,回想親人好友的情節,也成為最新的發展。所以下卷「想念島上的親人」中,集中寫了一系列人物誌,包括伯叔、父母、童年好友等。由於《海浪的記憶》和《冷海情深》的寫作相距已有數年,某些情節隱然是延續的,老成凋謝,友朋離散,「老人的夕陽已經很低了」。《冷海情深》之中那個念叨兒子不去台灣工作養家的父親,現在已是八十歲的老人了,悲傷寂寞,呆坐看海,鎮日等待在清大唸人類學研究所的兒子回來抓魚孝敬他;數學零分的小達卡安長大了,當他的同學都去台灣打工之後,他仍然選擇當一個有尊嚴而自足的「海洋大學生」。
 距離感使得這本散文比初回歸的一往「情深」,多了一份沉潛深邃的平和。《冷海情深》中「文化震撼」的強大力道,表現在傳統價值觀和社會地位的衝擊上(一個依據抓魚多寡來判定地位的社會,沒有船的就不算個男人),隨著叔祖長輩在驚濤駭浪間看星辰潮汐,辨識洋流險湍,海底抓魚技藝精進後,漸漸沉迷其間,家庭因經濟時生勃谿(「去找個工作上班,家裡沒錢用了」)。 《海浪的記憶》仍寫故鄉情事,然而在獨木舟、自製魚槍與物我兩忘的平等和諧中,夏曼•藍波安彷彿回顧著自己的今生與前世,別有一種了悟的深沉。
海洋文學在其他作家筆下,不管是海軍詩人的吟詠、呂則之寫澎湖島民的小說《海煙》、《荒地》、梁琴霞、沉德榮的《航海日記》或八斗子老漁夫杜披雲的《風雨海上人》,甚至廖鴻基驚濤駭浪兼撼人心魄的生命悲歌,多多少少,海是故事發生的背景,或者說,故事因海而生發出來。但夏曼•藍波安筆下全然沒有應有的緊張感,他有一種坦然和理當如此。與其說捕魚是一種營生,還不如說是一種感覺,一種簡單、原始、樸素而自然的生命形態。人公平而有尊嚴的獵取生存所需的有限資源,謙恭的與海洋大地共存。我即是海的子孫,海亦即是我(看著他們抓完魚上岸還要向大海自我介紹,上山「讓好的鬼認識你」,就知道有多累)。
 異於所有風浪之上的海洋寫作,槳猶如筆般劃出生命的軌跡,他完全是海平面以下的視角,一條潛在深海急流處最剽悍精明不上當的一條六棘鼻魚。夏曼•藍波安那種在海底目送一尾大浪人魚參離去的驚嘆,一種最原始與最純淨的閱讀美感,竟然從沉從文的《邊城》就這樣穿越時空,準確的射向人無法設防的心與眼,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

二 銀白身體,黑暗之心:達悟人的思惟模式和族群處境

  「每一個達悟人的靈魂在宇宙都有自己的星星,很亮的就是呼吸很長,不太亮的就是呼吸很短。海浪是有記憶的,有生命的,射到大魚不是了不起的事,但海能記得你的人,海神聞得出你的體味,這才是重點。」(《海浪的記憶》)

  身為海洋捕魚民族的蘭嶼雅美人,是一種崇尚和平,天性與世無爭的族群,自稱「達悟」(Tawo),即「人」的意思。據傳是天神拿了一塊石頭,把男孩放進去,再拿一節竹子把女孩放進去,兩人由雙膝各自生出一男一女,就成了他們的先祖(這種石與竹綜合型天地開創神話,台灣的卑南族也有,神話學者並且言之鑿鑿與南島與印度尼西亞頗有關連)。每年隨洋流迴游而來的飛魚,銀白的身軀和黑色的翅膀,世世代代餵養著他們,是與達悟祖靈有過誓約的生存憑據。
 夏曼•藍波安《黑色的翅膀》一書,一則隱喻飛魚,再者用黑色部落/白色胴體作落後/文明的二元表徵。猶如蘭嶼版的「Stand by Me」,四個達悟小孩擺盪在夢與現實之間,他們從窗戶偷窺台灣來的師母白色身體,夢想著到遠方去尋找未知和驚奇的世界,《黑色的翅膀》與《八代灣的神話》,一起構築的是蘭嶼人牢不可破的泛靈信仰。
 樹是山的孩子,船是海的孫子;海上有惡靈,絕不可日落前未回到家;漁獲豐碩,要說「飛魚很少」,否則是詛咒牠們;新手還不能砍樹,他們說「樹的靈魂瞧不起你」;男人與女人可吃的魚不同;白日抓鬼頭刀,夜間捕飛魚,捕獵必稱敬語,女性不得登船,不得使用他人舟船,飛魚只可煮食,不可煎或炸,且嚴禁晚上食用(真是我的天)。要時時懷著對海與惡靈的敬畏,不能天天下海抓魚,「人會累,魚也會被獵捕得累」,海分配著食物,也分配著我們的心情。
 這是一個怎樣無情又相互尊崇,不可思議的世界。
 你待要說太迷信了,這種簡直太原始的泛靈論是最早先的初民意識,遠遠早於善惡二元論和後來的一神論,簡直是文明經濟社會無法理解的邊緣思惟,可他們說那是遠古飛魚族長和他們的遠祖下的鄭重誓約。如依此言,必世世代代定時迴游而來,供給生命延續的依據。每遇波濤震天,子弟無法出海,父親唱起詩歌質問海洋:「你不會累嗎?害我的庭院非常寂寞。」還有聽聽他們這樣的對話:
 「孫子的父親,今天沒遇到人嗎?」(沒有釣到鬼頭刀嗎?)
 「沒遇見人,不過有人探望牠」(鬼頭刀有游經船身)
                  ──〈望海的歲月〉《海浪的記憶》
 透過夏曼•藍波安質樸而有生命力的敘述,使我們看到一個驚奇世界與邊緣觀點。《海浪的記憶》中,〈祖父記得我〉、〈樹靈與耆老〉這些篇章寫得這樣好,人與大自然的依存情感,令人想起一本1997年與《冷海情深》、《鯨生鯨世》一起榮登聯合報年度十大文學好書榜的《大自然的獵人》(愛德華•威爾森 Edward Wilson著,天下文化出版)。一隻名叫「賽弗柔安」的水母,為七歲的威爾森開啟了由俗世通向壯麗的知性天堂的門徑。同樣是結合了生命過程與自然視野的傑作,同樣震慄心神的閱讀感動。
 對外人侵奪土地的懼怕與恨意,阻斷了達悟下一代求學爭取另一種生活技能的道路,在漢人社會缺乏競爭力和發言權,使得弱勢的傳統文化迅速凋零。除了遠洋漁船、海軍和小學老師(「每天都在重複教我們的孩子認識大陸,認識台灣,就是不認識我們自己」)之外,蘭嶼小孩沒有明天。
 一條「正名」的艱辛長路漫漫走來,從「施努來」到夏曼•藍波安,正如「吳俊傑」到瓦歷斯•諾幹般迢遙,看清自己原本就不是容易的事,就連客籍作家藍博洲也必須大學時看了《寒夜三部曲》才知道有李喬,書中的牛屎坡甚且就在他家後面。為什麼我們在那裡爭辯中學教科書夠不夠本土時,就不能選一篇優美深遠的達悟族海洋散文,認識一下離我們不多遠的事物呢?

三 魚是海洋的天使:揉合了達悟思惟與漢文書寫的優美語言

  「晨間的陽光宛如剛睜開雙眼的嬰兒,把小島從黑夜裡救出」
 八十歲的老人夏本心浪捕魚歸來,推船上岸:「老了,被鬼頭刀魚瞧不起的年歲」
 「帶個雨衣吧,冬天的雨很冷在路上」
 「我的腦海就像颱風來臨前正在被攪拌混濁的海底沙丘」
 「你走路在我們的部落做什麼」
 暗夜捕飛魚,「好多眼睛的天空」

  從《黑色的翅膀》(1999)開始,夏曼•藍波安大量揉合了漢語和達悟思惟,發明了一種奇異又優美的語言。長期以來,由於沒有自己的文字,台灣原住民作家有用漢文書寫者(如田雅各《最後的獵人》、莫那能《美麗的稻穗》)、雙語對照者(如娃利斯•羅干《泰雅腳蹤》),這如同一種邊緣游擊戰,一種不得不然的策略,如同「在山林雲霧稍歇時,撞見另一個深沉又亮麗的世界」3,卻別有一種奇妙的語意境界。
 出身師院,中文表達極流暢的泰雅族瓦歷斯諾幹,得遍各大文學獎項,曾表示他擔心的不是文筆,反而可能是如何表達自己本族的文化與精神4。這世界,原只有好的作家,沒有「好的原住民作家」。
 這讓人想起很多寫得好的海洋/水手文學,從希臘史詩《奧德賽》、梅爾維爾的《白鯨記》、美國作家史蒂芬克萊恩的《海上扁舟》、法國作家羅蒂的《冰島漁夫》,以及眾所皆知的傑克倫敦、馬克吐溫、海明威、康拉德。尤其是以寫作《黑暗之心》聞名的英國小說家康拉德(Joseph Conrad,1857-1924),原籍俄屬波蘭的他,海上二十載的經歷成了大部分著作的淵源。與其說因為特殊的經歷(身分)造就了特殊的文學類別,還不如說「生來就是文學家,只是偶然選擇了海上職業(原住民身分)」。
 夏曼•藍波安這本《海浪的記憶》,與其說是浸潤著海風鹹味,語言獨特而有韻致,還不如說準確的傳達出一種獨特、深刻而悠遠的生活意境,如潮水般溫柔、狂風般暴烈,在有節奏的律動中,如同一聲遠古的嘆息。全書之末,三個年逾八十的老人,靜靜的坐在防波堤邊看夕陽沙灘和船隻,海浪中有他們一生訴說不完的故事、唱不完的歌,以及他們所有的執著和尊榮。並且,他們確定不會在飛魚汛季當中死去,這是唯一的承諾。
 看完《海浪的記憶》的夏日午後,從新石器時代走出誠品,中區資訊展預計可破四十萬人次,手機市場全力搶攻七年級水蜜桃族,只覺得日頭荒荒彷如兒戲。我用「吃完一粒芋頭的時間」擠出人潮擁擠的百貨公司電梯,惶急如魚群吐出泡沫浮出水面,迫促而艱難的吸了一口氣,車行「兩個地瓜田左右」,心中仍直記掛著那個因父母極力反對而無法念國中的龍蝦王子。只能以生命與冰冷的海水搏鬥,讓七個兒女溫飽,他不會說漢人的話,國語只有一句「龍蝦要不要,先生」是標準的。三十年前國小畢業的優等生,現淪為酒鬼的洛馬比克,竟然在岩洞裡讀起《白鯨記》來,最後不知道怎麼了。
 不要告訴我,那些《原住民雜誌》中連篇累牘讓我疲倦的批判議題與弱勢抗爭,在這個瓦歷斯諾幹開著白色雪鐵龍,在中橫公路,都能被當作脫逃的泰勞抓到警察局的粗暴時代裡,只告訴我蔚藍海底與浪人魚參相遇的一則溫柔紀事吧。「單單注視著這些魚群如拳頭大的眨也不眨一眼的眼珠,就夠你尊敬他們」。
 夏曼•藍波安的筆與槳迅疾有力,劃破這時代的種種不確定的陰鬱與悲傷,我似乎可以看見他堅定的方向,指向每季飛魚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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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期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