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索因卡和黃春明
許悔之
【專輯】寫作者的側影--懷念朱西甯先生
返鄉之路
阮慶岳
【世界文學】
渥雷•索因卡的人生三幕劇
貝 嶺
【小說】
生魚
章 緣
【為台灣寫筆記】
尋黑熊不遇
朱和之
【如果我們倒立看書】
野島•J
生 魚
◎章緣
 

 日正當中,克羅夫頓塘心映著藍天白雲,亮晃晃像面鏡子,塘邊紫色狗尾花、綠灌木和野蘆葦裡一片靜悄,整個早上在其中穿梭吱喳不休的鳥雀和野鴨,不知道哪裡去了,只有幾棵彎腰的柳樹,垂下枝子釣起一陣漣漪。
 所有釣客都走了,最後一個收拾好釣具的,是頭戴遮陽帽、穿背心短褲的吉米,露出來的肉都被曬紅了,紅油油肥嘟嘟像烤熟的熱狗。他揹起兩根釣竿,費力提起一個水桶。水桶看來很沉,不時晃動,彷彿有什麼物事在裡頭撞擊,力道還真不小。吉米慢慢走出池塘的黃泥路,來到外頭馬路上,拐進了路邊一家中餐外賣店。
 每個美國小鎮,都會有一間學校、一間郵局,還有一家中餐館,俗語這樣說。這是美國小鎮典型的中餐外賣店,現在店裡沒半個人影,櫃台後牆上一排彩色中菜圖片,宮保雞丁、什錦炒飯、芥藍牛肉,都是美國人常吃愛吃的美式中菜。吉米看看店裡的時鐘,十一點半。還不到忙碌的時候。
「嘿,查理!」他扯開嗓子叫,把水桶往地下一放,裡頭的物事潑潑濺出水來。
 一個瘦高的華人應聲出現在櫃台後,看著四十來歲,斯斯文文的,鼻梁上架著副黑框眼鏡,跟身上繫著的油圍裙不搭調。他堆著一臉的笑問候來人:「吉米,你好嗎?」
 「好,就是肚子餓。」吉米是老主顧了,每周六一定來釣魚,釣完了就來買外賣。「今天給我甜酸肉和春捲。」
 查理朝後頭用中文喊了幾句,廚房裡是他的太太梅。
 「麥可呢?今天溜班了?」
 麥可是查理的獨生子,周末都在櫃台負責接電話點菜,十五、六歲,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顯得稚氣,身量也小,吉米總覺得他是個小毛頭。但是他做起事來倒很麻利,收錢找錢,全用心算,不多說話,像他老爸。這些華人話都不多。
 查理的笑容僵了一下,「哦,他,出去了。」
 「年輕人,都是愛玩的。你有個好孩子,你知道,願意在店裡幫忙……」
 平日最喜歡麥可長麥可短的查理,今天卻很快轉了話題,「今天釣到什麼?」
 「對,你一定得看看!」吉米踢踢腳邊的桶子,口沫橫飛,「我在這裡釣了二十年,從來沒看過這種怪東西,恐怕有兩呎長吧,你瞧它那股猛勁,好像要從桶子裡跳出來。你沒看到,我把它拉上岸往地上甩,離岸好幾呎,它扭呀扭的,差點就扭回水裡去。我說,好,你神氣,曬曬太陽,看你還神不神氣。結果,曬了一個多小時,丟回水桶去,它還是照樣活蹦亂跳,把我水桶裡一隻鱸魚給吃了半截!你看看,這魚真怪,真醜,頭像蛇一樣,嘴巴這麼大,像要把我一口吃下去,你看!」
 查理從櫃台後走出來,往水桶裡一瞧,不禁喜上眉梢,「這是生魚啊!」生魚兩個字是用中文說的。
 「什麼?」吉米露出狐疑的表情。
 「這是我家鄉常見的魚,養在水田和溝渠裡,」查理露出他鄉遇故知的喜悅,「這是很好的魚,非常之好,很補身體。」
 「是嗎?」吉米看看查理,又看看魚,後者黑溜溜的在桶裡衝來衝去,他想到那黏不溜丟的魚身,這是好魚?中國人什麼惡心的東西都吃。
 「開刀或產後,拿這魚煲湯,加點西洋菜、紅棗和杏仁,傷口很快就會復元。」查理看著桶裡生魚額上一個八字斑紋,更證明了這是貨真價實從廣東來的生魚,「怎麼在克羅夫頓塘會有生魚?」
 「是啊,它是怎麼從中國跑來的?二十年來,我沒看過……」
 甜酸肉和春捲好了,熱騰騰包好了擺在桌上,梅苦笑對吉米點個頭,進去了。查理想,老婆還在發愁,卻不知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昨天還在煩惱兒子的傷口復元,今天就有生魚送上門。
 「吉米,這條魚賣給我吧?」
 「你要?」
 「我知道怎麼處理。」言外之意是,你帶回去要怎麼弄?
 「我本來想,這魚長得怪,可能我小孫子會有興趣養。」
 「二十塊錢,賣給我,這頓午飯我請了。」查理從冰箱裡拿了罐可樂,放在吉米桌前。
 吉米看看魚,真醜怪的魚,再看看查理,後者臉上有種少見的熱切。他灌下一大口冰可樂,點了頭。
 晚上打烊後,查理和梅圍看水桶裡生魚,臉上泛著滿足的笑。水桶裡活力充沛的黑魚一扭一扭,兒子的刀傷也一吋一吋合攏來。
 「這魚又大又肥 ,等麥可出院就煲它一大鍋,薑絲和火腿!」梅說。
 「就是吃它的活,不用殺,把它摔昏了,連內臟一起,煲紅棗更好。」查理暢快的拍一下大腿,「老天有眼,要不去哪裡找生魚,最近的華埠魚市,要開上四小時車,還不見得有!」
 「老天要是有眼,麥可也不會……」看到查理臉上一黯,梅忍住不講了。再埋怨有什麼用,只是徒增傷心。好好一個兒子,昨天在學校被兩個惡少圍攻,對方打不過就亮刀子,在他後背刺了一刀。當年來到這個小鎮落腳,舉目不見黑髮黃膚,就擔心兒子有一天會被這些金毛的欺負,特別周日送他去學跆拳道,想到這裡,梅說:「早知道就不讓他學功夫了,以為自己能打,不懂得跑。」
 「不會功夫,人家就不欺負你嗎?那幾個金毛的,本來就看他不順眼,這不是第一次了。」理查記得麥可六年級時,有一次放學晚了一個多小時,一進門鼻青眼腫,衣服上全是泥巴,說是在克羅夫頓塘跟人單挑,被他訓了一頓,委屈的哭了。
 是他先找碴的!麥可不服氣的抗議。
 叫你別理他們,聽到沒有?
 他罵我,叫我清客……
 愛怎麼叫隨他們,我們管不了,不必要為了這樣就打架,打架就是不對。
 你不懂!麥可氣虎虎的,有兩天不跟他說話。
 他真的不懂嗎?是兒子不懂,不懂做老子的為了維持這個店,這個家,忍受了多少。他什麼都吞下了,裝瞎裝聾,咬牙撐了好幾個月,總算讓遠近的人接受了他的中餐外賣店,也接受了他的家人。薄利多銷,四塊美金有飯有菜有湯,還送春捲和飲料,生意開始轉好,好到忙不過來,麥可下課都得在店裡幫忙,他還在想法子把老家二叔的兒子辦來美國。對街本來有間家庭式餐館,賣咖啡、三明治和炸雞,客人都跑到他店來,過了一年關門,臨走時,店主對他罵的是什麼?
 「算了。」他像對妻子說,也像對自己說。
 梅好像沒聽見一般,蹲在水桶前,看著魚發呆。水桶的空間不夠它伸展,扭來扭去,顯得急躁不安。
 「放到浴缸裡養吧!」他說。
 愛乾淨的梅這次沒異議了,只要魚活得好,保持住活力和精力,然後把這活力和精力注入寶貝兒子的血肉裡。

 早上十點不到,就聽到有人在外頭大喊。查理放下手邊正在挑揀的青菜,出來一看,是吉米。吉米一張圓臉漲得通紅,雙手比畫著像中了樂透。
 「查理,那隻魚呢?」
 「魚?」 
 「是呀,昨天那隻大魚。」
 「吃掉了。」他本能的撒了個謊。
 「吃掉了?」吉米瞪著他,那喜悅立刻變成愁怨了,「真的吃掉了?」
 「怎麼了?」難道是後悔了,我們可是銀貨兩訖的。 
 「怎麼了?你沒看到昨天的晚間新聞,今天的晨間新聞,還有報紙!」吉米像洩了氣的皮球,往椅子上一癱。
 查理連忙送上一罐可樂,瞧他一頭一臉的汗。「發生了什麼事?」
 吉米一五一十的說,昨天自然資源廳的人發布消息,有人在克羅夫頓塘釣到怪魚,送去驗明正身,發現是來自中國的生魚,據說這種外來魚非常凶悍,會吃盡池塘裡其他魚類和青蛙,最可怕的是,它上了岸能呼吸,離了水可以活上三天,還能用長長的背鰭走路,遷移到另一個水域去,簡直是科學怪魚。有關單位憂慮這種魚會破壞克羅夫頓池塘的生態,現在池塘四周都圍起來,不准閒人靠近。池塘邊的柳樹上,還貼了一張通緝告示,有科學怪魚的照片,底下大字寫著:你見過它嗎?
 
這怪魚,這強盜,這天殺的異國侵略者。
 
「報上照片看來,百分之百就是我釣的那種魚,新聞說,任何釣過這種魚的人都要去報告,我就想趕快來告訴你。」吉米雙臂揮舞著,「外面馬路上停了一長排車,還有不少人扛著攝影機,一定是電視台的記者來採訪。 你想想看,我們如果捧出了那條魚,他們不高興死才怪。」吉米長嘆一口氣。
 
小鎮一向無事,現在生魚新聞上了各報頭條,全國報紙、電視和電台也爭相報導,把這籍籍無名小鎮,推到了鎂光燈下,這場熱鬧真是千載難逢。吉米不甘心再問一句:「你真的吃掉了?有沒有剩的?」
 
「什麼都不剩,抱歉。」
 
送走吉米,查理連忙到廚房囑咐梅,千萬別走漏風聲。
 
梅說:「神經,把生魚說得那麼可怕,沒看過大蛇拉屎!」
 
查理搖搖頭,「橘過了淮河就變成枳,生魚來到這裡就變成科學怪魚,管不了別人怎麼說。」
 
他轉到浴室去。那尾生魚潛在浴缸底,一動也不動。他順手拿了舀水勺擊了一下水面,生魚還是不動。沒事吧?一定要吃活的才有療效啊!他作勢往生魚頭上擊下,生魚潑啦一聲躍出水面,濺得查理一頭臉水,還來不及反應,只見生魚直線下墜衝進了浴缸旁的馬桶。
 
「找死啊?」查理在袖子上抹了臉,魚頭已經鑽進了排水口,留下一截身子在外頭拼命扭動。它以為那裡是什麼,是河口,是生路?查理顧不得許多,伸手就去拉,魚身滑不溜丟,愈抓它就愈往裡頭鑽。他連忙抓過一條毛巾,包住了魚身,用力扯出來,緊緊抓在手裡。裹在毛巾裡的生魚,露出一截蛇般的頭,寬厚的魚唇,幾顆利牙,像個扭動啼哭的畸形嬰。查理頭皮發麻,連忙丟回水裡。
 
「安分點吧,等麥可明天出院!」
 
生魚在缸裡無聲梭遊。

 中午,外賣店擠滿了人,一半以上是外地人。有些是看到新聞,遠道而來想一睹科學怪魚的真面目,有的是報紙和電台的記者,在這裡歇歇腳,順便找點故事。
 
少了麥可,查理一個人要給顧客點菜、打包、買單,不時還得到廚房作二手,恨不能有三頭六臂,雖然對外頭的熱鬧好奇,一直抽不出空去打探,只能豎起耳朵。顧客七嘴八舌討論中,不時迸出「中國」、「華人」、「華埠」的字眼,聽得他膽顫心驚。
 
有人說自然資源廳已經在池塘裡撈出了一百多條小生魚,看來這種中國魚已經占領了這個美國小鎮的一角,據地為王了。有人說在有關單位的明查暗訪下,當年放生魚到克羅夫頓塘的人出面了,是個華人!此人兩年前受友人之託從紐約市華埠買來一公一母兩尾生魚,友人變卦不要,魚就養在水族箱裡,過了一段時日,生魚長得太大,水族箱再也容不下,此人把魚放生在克羅夫頓塘。隨意放生是違法的,但是兩年追訴期限已過……
 
查理聽得渾身不自在。在異鄉討生活,個人就代表全體,一個華人出了名,所有華人臉上都有光,一個華人出了事,所有華人背脊都發涼。那個放生的人是誰?他在心裡把小鎮寥寥幾戶華人過一遍,有誰會老遠去紐約買魚?
 
他站在櫃台後,感到擠在店裡的外地客和媒體,眼睛不時往他這裡瞟。一個從沒見過的男士,高大體面,胸前掛著新聞記者牌,一臉微笑走上前。
 
「你好,我是前鋒日報的傑瑞,你是查理吧?在這裡開店多久了?生意很好?」
 
這個傑瑞嘻嘻哈哈跟他聊了幾句,話鋒一轉,問起生魚的事。聽說中國人愛吃這種科學怪魚?店裡賣不賣?味道如何?說是對身體有特別功效?
查理捺住性子,一句句老實的回答,但是談到功效,他有所保留。別落了口實,教他們把中國人看成迷信、奇怪的民族。「也沒什麼稀奇,跟美國人愛吃的鮭魚一樣,魚的營養好。」
 
「但是活吃生魚,又是怎麼一回事,是做成生魚片?」
 
查理搖搖頭,不知說出活宰活烹的方法,會不會被看成野蠻不文明?
 
看查理支支唔唔,傑瑞神色一正,追問:「你,買過生魚嗎?」
 
「生魚當然買過。」查理不怏的說,「對不起,我還有客人要招呼。」
 
傑瑞卻不罷休,藍灰色的眼睛瞪住他,像瞪著即將到手的獵物,從齒縫裡一字字吐出來:「是誰把生魚放生的?」
 
查理吃了一驚,只見店裡的顧客,一雙雙眼睛都瞪著他,其中有多少懷疑、不屑,還有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緒。他看不懂這些藍色、綠色的眼珠子,就像他們看不懂他的緊張和不安,是無辜而非掩蓋。那些正在不斷捕食吞噬美國本土魚蝦青蛙的生魚,跟他有關係嗎?
 
他略帶氣憤的說:「我怎麼會知道!」
 
傑瑞微笑,「查理,很高興能跟你談話,請給我一客芥藍牛肉。」

 晚上查理和梅提早打烊,一起到醫院接麥可回家。坐在輪椅裡推出醫院的麥可,臉容蒼白,眉頭鎖成一條鞭,嘴抿成一根線,對母親的絮絮問候,只是含含糊糊在喉嚨裡咕隆幾聲。扶著兒子小心上了車,查理默默往家的方向開去。
 
梅看著手抓前座椅背,避免受傷的後背靠到椅背的兒子,有說不出的心疼。「乖兒子,忍耐點,回家媽媽給你煲魚湯,活蹦亂跳的生魚哦,吃下去傷口很快就會長好……」
 
「我不要吃什麼魚湯。」麥可跟一般美國孩子沒兩樣,嫌魚湯有腥味。
 
「這魚可不是普通魚!」一直沉默開車的查理試圖緩和氣氛,「它現在是我們鎮上的通緝犯!」
 
「你是說,電視新聞說的科學怪魚?」
 
「如假包換!」查理得意的說。
 
梅笑著強調:「這種魚對刀傷最好了……」
 
麥可截斷她:「不,我絕不吃這種魚!」
 
「麥可,你聽媽媽說……」
 
「我什麼都不想聽,我不要吃這種笨蛋中國魚!」
 
「你是什麼意思!」查理厲聲喝斥。兒子講到「中國」二字,語調裡那種激憤刺了他一下。
 
「好了,好了,兒子才剛出院。」梅抹起眼角了,父子兩人遂不再說話。
 
回到餐館,梅把兒子安頓好,熄了燈,走到樓下,看到查理聚精會神在看電視。她坐到他身邊,只見電視上正在播報生魚入侵的新聞。
 
自然資源廳的官員神情凝重表示,估計池塘裡至少有上千條生魚,兩年內,兩條生魚繁衍成上千條,這種遷移入侵,嚴重影響美國本土生態。雨季就要來了,萬一池水上漲漫淹,可能會有生魚播遷到僅隔七十五碼外的小帕突河,即使池水不淹,以生魚能在旱地移動的本領,也有可能會進入河道。一旦進入河道,以其繁衍之迅速,掠食之凶猛,河流生態勢必完全改變,而且無從逆轉。目前生魚活動範圍只在這四畝大小的池塘裡,還有希望一網打盡……
 
她搖搖頭。這些人在說什麼,說的是生魚嗎?生魚不就是餐桌上的一道鮮味嗎,有這麼嚴重?
 
新聞繼續說,有關單位決定要痛下殺手,毒殺池塘裡所有魚蝦,先殺水草,讓池魚缺氧,再用殺蟲劑毒魚,務求剷除所有生魚……主播在結束報導前,不忘幽華人一默,「要解決生魚問題,也許應該到華埠請教生魚專家。」新聞畫面從克羅夫頓塘轉到一個華人魚市,透明水缸裡幾隻肥黑大魚游來游去,一個特寫,只見魚唇一開一合,似乎在說話。
 
查理緊盯畫面,生魚吐出一個個氣泡,叫著:冤,冤,冤……
 
「喂,喂!」梅推著眼神發直的查理,「新聞播完,該睡了。」
 
他頹然關掉電視。
 
「那麼明天,魚湯……」梅徵詢先生的意見。
 
「明天再說吧。」

 查理早上從市場批菜回來,門前馬路上已經沸沸揚揚。池塘的入口處,擺了個攤位,賣的是印有生魚圖案的恤衫、帽子,店主看著眼熟,一想,不就是幾年前對面那家快餐店的老闆,頭髮都禿了,但是那隻鷹勾鼻還是透著冷酷。
 
你清客、你傅滿洲、我操異類外來者!
 
查理把腦裡迴盪的辱罵聲甩掉,轉身回店。
 
早上十點,有人到店裡找他,是昨天那個新聞記者。
 
「早,查理!有些事想請教。」傑瑞的語氣很熱絡,「有位叫吉米的,是你的老顧客吧,他說兩天前賣了一條生魚給你,有沒有這回事?」
 
查理暗叫一聲苦,不情願點點頭。
 
「這條魚呢?」
 
「吃掉了。」他強調,「買的那天就吃掉了,這種魚要活吃,我們沒有魚缸可以養。」
 
「是,是,」傑瑞抹抹汗,從冰箱裡拿了罐啤酒,「這種天氣真要人命,是不是,天氣一熱,青少年打鬥的事就多。」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聽著,我沒有惡意,只是要找點故事,你知道,現在生魚的故事大家最愛看。我碰巧打聽到,你的兒子剛出院,好像是刀傷,有此一說,華人用生魚來療傷,所以我就有了一些聯想,希望能得到證明。」
 
「別把我們扯進去!」查理提高聲調,「我們不想在你們的故事裡!」
 
「你知道,有關單位要求擁有生魚的人都要去報告,」傑瑞淡淡笑著,「這條生魚是不是你兒子吃了?」
 
「我拒絕回答你任何問題,你沒有權利盤問我,請你立刻離開!」查理心跳加速,眼皮急跳。不能上報,千萬不能上報。上了報,麥可被歧視殺傷的事曝了光,他們吃生魚進補更要被獵奇的美國大眾,當作茶餘飯後趣談,像談生魚一樣。
 
傑瑞從口袋掏出兩塊錢放在櫃台上,一句「零錢免找」,大踏步出店去了。

 宰了它嗎?梅幽幽的聲氣。
 
宰了它!夜長夢多,全鎮的人都在找它,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我們的肚子。快,快去!
 
水聲潑啦,梅的驚叫聲,潑啦,潑啦。怎麼還有嬰兒的哭啼?一轉身,梅已經端了一個湯鍋放他面前,有點怨恨的瞅著他。
 
煮好了?
 
好了,快吃吧!
 
怎麼是我吃?
 
不是你要吃的嗎?梅把鍋蓋一掀,一個大魚頭對著他,鼓凸凸的圓眼睛,大嘴還在一開一合。梅?魚還活著!
 
不是要吃活的嗎?活的最補!
 
查理翻身坐起,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天才微亮,梅的鼾聲徐緩。他定了定神,趿了拖鞋去上廁所。一進廁所先開燈,往浴缸裡看,生魚好端端在那兒,從這頭游到那頭。
 
「作孽啊!」查理深深嘆息。為什麼你們要到這裡來寄生?寄人籬下就該安分,怎麼又惹得人要把你們趕盡殺絕?天地之大,難道就沒有你們容身之處?
 
他灑了一泡尿,生魚聽到水聲,游得更快速了。餓了三天還這麼有精神。查理想到小時候跟堂兄弟在田溝裡撈生魚的情景。生魚住在水田溝渠裡,乾季一來,水乾涸了,它就一扭一扭,扭過泥巴地,扭到另一個水渠裡。生魚生魚,你哪是什麼窮凶惡極的科學怪魚,不過是因為生長的環境困難,特別能吃苦耐勞罷了。家鄉人都愛你的生猛韌性,母親用薑絲煲出來的生魚湯,又是多麼鮮美啊!
 
我不要吃什麼笨蛋中國魚!麥可忿忿的聲音在耳邊迴繞。爸,他們叫我清客!
 
查理伸手把浴缸塞子拔了,水嘩嘩很快流掉,生魚驚恐的在即將乾涸的缸裡扭擺。他到廚房裡拿了大垃圾袋,快手快腳把生魚套住,緊緊抓住袋口。
 
從後門走出來,天際幾抹紅曦,圓圓紅日已經在雲邊蓄勢待發。路上寂無一人。沒有看熱鬧的人,沒有記者,沒有商販,更沒有捕魚毒魚者。他很快穿越馬路,拐進黃泥小路。幾天沒過來,克羅夫頓塘四周圍起黃布條,禁絕進入。他隔著黃布條看,池上不時冒出許多氣泡,有一千多條生魚在裡頭呢!它們忙著覓食、交配、產卵,渾然不覺死期將至。
 
查理邁開步伐往另一頭走,不遠處就是小帕突河。那裡,應該容得下一條生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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