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期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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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因卡和黃春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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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輯】寫作者的側影--懷念朱西甯先生
返鄉之路
阮慶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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渥雷•索因卡的人生三幕劇
貝 嶺
【小說】
生魚
章 緣
【為台灣寫筆記】
尋黑熊不遇
朱和之
【如果我們倒立看書】
野島•J
尋黑熊不遇
◎朱和之
 

 我獨自搭乘莒光號,從台北出發前往花蓮玉里。車過宜蘭時上來一位原住民,衣服十分陳舊,腳上穿著長統黑膠雨鞋,膚色又深,看起來一身黑。他走到與我隔著走道的鄰座,一坐下便「啪」地一聲將椅頭直扳到底,兩腳跨在窗台上,極其安穩地入睡了。
 
經過五個多小時的晃蕩,終於將要到站。我因為所攜帶的裝備繁重,怕來不及下車,所以早早整理了走到出口,沒想到那原住民更早一步來了,我們遂在進站前聊了十多分鐘。他看我背著大型的電視攝影機,問我要拍什麼,我說:「拍台灣黑熊!」他便說自己以前幫林務局在山上工作,曾經看過黑熊三次。我想起前一次上山前在玉里街上的一家雜貨店買東西,店主人也說遇見過黑熊--嚴格來說是熊的屍體,那隻熊在他們外出工作時,擅自闖入工寮誤食老鼠藥而死。在玉里,真是處處可以聽到和熊有關的事。
 
「你知道要怎樣獵熊嗎?」和我一起等下車的原住民說:「如果你要獵熊,就激怒牠讓牠衝過來,然後趴下來拿刀頂在頭頂,熊就會自己撞在刀子上死掉了。」
 
他說得繪聲繪影,聽得我半信半疑,上山後詢問林大哥,他說從前確是有這樣的辦法沒錯。哇噢,布農族人未免也太神勇了。

 上山

 「我們其實不喜歡打到熊。」林大哥說,傳說中熊和布農族人的祖先同源,因此族人認為獵到熊是不吉利的。他年輕時曾經兩次獵到台灣黑熊,按照習俗,由同伴先回到村子報告,然後大家敲鑼打鼓迎接他。打到熊的人必須把熊肉分給眾人,並且必須先到朋友家借住一段時間才能回家,以免晦氣跟入家門。
 
林大哥的布農名字是蓋頌,漢名林淵源,目前在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南安管理站當巡山員。早就聽說他是一位能人,通曉許多山林間的事情,還有人說他是「大分最後的獵人」。是以剛認識他時,我不由得不斷注意著他,瞧他打包裝備、處理事情,然而實在一點特出之處也沒有。他樸質得像石頭,想要攀聊幾句也不容易。
 
準備妥當之後我們上山。
 
這一趟的拍攝期間,我一共在這條從南安到瓦拉米的山路上來回走過三次。當時我是公共電視新聞部的一員,跟著製作小組記錄動物學者黃美秀的研究過程。美秀是台灣第一個實地到山林間與黑熊作正面接觸的研究者,在八十七年首度架設陷阱時便捉到六頭黑熊。這些熊在麻醉之後測量身長體重等資料,並掛置無線電發報器的頸圈,最後任其回到山林。其後黃美秀就時常拿著無線電受信器,在玉山群谷中奔波來回,記錄台灣黑熊的生態習性,研究成果也提供給國家公園做保育工作的參考。
 
美秀一直都和林大哥合作,她從國外帶回積極保護研究對象的觀念以及先進的無害式陷阱,再由林大哥以布農族的傳統智慧加以改良。捉到的熊,也由林大哥命名為咕魯、胡班……不等。
 
從南安管理站到登山口有六公里路程,管理站特別派車送我們過去。我們沿著拉庫拉庫溪谷前進,只見夾山中一脈亮灰色的溪床,天與水皆清碧,公路蜿蜒著,景色也跟著忽而開闊忽而秀雅。其美可與長江支流大寧河上的小三峽爭勝。
 
我們一行人中有美秀的新助理北海,他在上山的同時必須一路用無線電偵測黑熊的活動,不像我們單純只是移動,所以下車後他便一馬當先,甩開眾人直往前走。
 
我們在林大哥的帶領下緩緩上山,到達約定會合的地點佳心時,果然見到路邊丟著北海的背包,至於他人想是到高處工作去了。休息了一會兒,林大哥說我們出發得太晚,時間不掌握好的話可能趕不及在天黑前到達瓦拉米,而北海那邊他們已經講好,一會兒他就會自己趕上來。
 
然而他們之間的溝通顯然發生了問題,北海以為我們會在佳心集合後才一起行動,測完熊蹤回來不見人影,以為大家還沒到,便枯等了許久。後來他越等越覺得不對,判斷隊伍應該是已經通過了,便背起重達三十五公斤的裝備急起直追。北海雖然擁有大學登山社的嚮導資格,畢竟很久沒有爬山,為了追上大家又走得太快,於是趕出了毛病。
 
他在疾行了一段路後感到強烈不適,停下腳步大聲呼喊求援,居然被林大哥察覺了。大哥回頭去找他,兩人相遇時北海已經累壞,而且又餓又渴。雖然明知道不可以急著飲食,他還是忍不住從林大哥手上接過水和乾糧,咕咚咕咚吃喝起來,結果水一入口便引起抽筋,食物才剛下肚就腹痛如絞。北海後來形容,當時真的是差一點就要虛脫摔倒在地上,而林大哥扶他坐下時,他又很想躺下來就此進入深沉無邊的睡眠之中。
 
這個時候林大哥自言自語,用布農語說起話來,奇怪的是,北海立刻覺得清爽了不少,能夠安定地休息。他掛念時間已晚,硬撐著就要出發,林大哥卻要他再坐一會兒,並且和他講了一個故事:
 
林大哥小的時候,部落已經遷到平地,但族人偶爾還是會回到山上去。有一次林大哥跟著父親回老家,午睡時就在一塊又平又涼的大石板上躺下,並且叫父親一起來睡,不過父親不知為什麼卻跑到比較難安身的地方去。林大哥也沒有多想什麼,自顧呼嚕睡去。夢中出現了一位滿臉皺紋的老者,柱柺而來,對他說:「你這個小孩子很好。我跟你說,我很喜歡吃香蕉,下次你來的時候,就帶一些香蕉來給我。」
 
醒來之後林大哥把夢境告訴父親,父親才說族人素有屋葬的風俗,剛剛他睡午覺的地方正是長輩們埋骨的地方。下山後他一位「很會拜拜的叔叔」(巫師?)知道了這件事,非常高興,說這是很難得的好事,要他下次準備米、酒和老人指定的香蕉,帶到山上去祭拜。林大哥照著辦了,於是老人歡歡喜喜地再度入夢,告訴林大哥說:「以後如果你在山上遇到什麼麻煩,就找我。」
 
林大哥說,他在山上不會迷路,也沒有遇過什麼解決不了的難題。每當有事,心裡就會有清晰的靈感給予他指引。
 
講完故事,北海已經好多了。林大哥說,北海在匆忙與疲倦中遭到了某些「靈」的侵擾,他自言自語其實是對山靈喊話:「現在這個人正由有經驗的人保護著。」將山靈請去。
 
兩人再度上路,另外三位擔任挑夫的布農青年阿怒、迪揚和龍也已經到瓦拉米卸完裝備回來幫忙,一行人便在天色漸漸昏暗下來的山道上緩緩而行。
 
同時間,我已經到達目的地,躺在瓦拉米山屋前的廣場上。我們所走的是古道,路況不錯,但我也很久沒爬山了,十幾公里的上坡路走下來,還是有點吃力。於是我攤在仍煨著烈日餘溫的石板上,貪圖穿林而來的晚風和夕暉,享受著疲倦過後的徹底放鬆。我還不知道北海發生的事情,只看到大地隨著天空一同黯淡下來,四面飛出許多青色的螢火蟲。天色全黑時,想起回頭接應的人似乎不曾帶著照明工具,於是拿了幾支手電筒要去幫忙,才走到步道口,他們卻正好到達了。
 
北海說,就在天色暗得幾乎沒有辦法辨認出路徑的時候,兩旁默默閃動起點點幽碧的螢光,夾著山道緩緩飄舞,在黑闃的樹林中繪出一條隱隱的路途。

 在山上,以及捉黑熊的人

 研究小組每天都需要去巡陷阱,如果捉到了熊立刻要回報並且行動,以減少熊受困的時間。陷阱都設在沒有人跡的地方,必須離開步道翻山越林好一段路,所以大家總是走得很緊,林大哥也格外注意跟隨者的狀況。這時他比平常健談,會主動告訴我們許多有趣的山林常識,或者與熊相關的話題。我有幾次在拍攝跟隨鏡頭時幸運地錄下他精彩的言論,但到了休息的地方,請他對著攝影機把剛剛的話題重複一次,他便又恢復先前的謹訥了。
 
林大哥每到一處地方,必先叫我稍待,並叮囑我「不要拍」,然後進入前方的密林中,對著山野呼喊。後來聽說這似乎是他在和祖靈或者山神打招呼,至於不讓我跟隨著,是怕我沾惹惡靈還是擔心我偷拍,便不得而知了。
 
或許有人會認為林大哥的行為相當迷信,但美秀說大哥的感應力可真是準得不得了。在他們過去的經驗中,只要有同伴在前晚作了好夢(我問,是怎樣的好夢?林大哥樂呵呵說,像是夢到女孩子啦!),甚至直接夢到熊,那麼當天就真的比較容易有所斬獲;另外,工作人員還忌諱預先把事情「說破」。就像棒球比賽,投手到第八局還保持著無安打無人上壘,這時隊友們可萬萬碰他不得,更不許說什麼「嘿!你一定辦得到」、「只剩一局!」之類的鳥話,否則馬上破功。只是沒想到老經驗的布農族獵人也吃這一套。
 
我是在初次上山的第二天才遇見整個計畫的核心人物美秀,她和攝影師們先在直昇機降落的多土滾平臺待了一天才下瓦拉米。
 
美秀真是讓人印象深刻。才第一次見面,她就展現出相當的熱情與直接,幾乎是與你「剖腹交陪」。她是個很有童心與熱情的人。那幾天我開玩笑地說可以成立一個黑熊企業集團,販賣各項黑熊牌商品,她也馬上興沖沖地成為「商品開發部」的一員,把手邊看得見的各種東西都冠上黑熊牌之名;有時候和林大哥在兩條稜線上遠遠望見了,他們也會像孩子一樣開心地互相大喊。
 
八十七年夏天,美秀在短時間內捉住六頭熊,這個成果是令人振奮的,因為這顯示台灣現有的熊頭數或許比我們原先以為的還要多些;她從黑熊的排遺中推斷出熊的主食,並且記錄下熊的日常生活作息,以及其他關於熊的許多事情。這些成果都提供給國家公園管理處,讓我們更瞭解台灣黑熊,並且在保育工作上得到更加正確的方向。
 
這次拍攝期間,林大哥曾經作了好夢,起床以後神秘兮兮地高興著,於是大家都進入了高度備戰的狀態。但我們最後並沒有捉到熊,也沒有正面目擊到熊的身影。不知道是否有人不懂規矩預先把好事說破了,還是這麼一個大隊伍的味道過於濃烈嚇跑了牠?
 
我們和熊最接近的一次,是第三次上山時於多土滾過夜,隔天早上在離開營地一百公尺左右的地方發現了新的熊腳印。可見有位黑熊老兄趁我們都在熟睡的時候,悄悄來到營地附近拜訪。興許是對都市人那散發著化學合成味道的劣等肉質不感興趣,搖搖頭又走了。
 
有幾次,因為任務的分配,我獨自一個人待在森林中的山道上等待。當同伴們去遠了以後,慢慢不由得感到「草木皆熊」,彷彿會有從上風處而來,和我猛然瞪眼的魯鈍傢伙也說不定。這樣的擔憂也是帶有高度期待的,我的攝影機和相機總是放在最容易就手的位子,真遇到了熊,第一件事當然是快門伺候了。又如果能夠讓台灣黑熊在胸口拉出四道漂亮的爪痕,然後大難不死,回到山下向媒體收取高額的拍攝權利金,似也是美事一樁。
 
我很幸運沒有遇上這等「美事」,獨處的森林裡只有搖曳的樹木,透亮的日光,還有大自然的寧靜。最後把我從種種白日夢裡喚醒,並且使我安然放心的,總是阿怒大哥他們輕健的腳步聲。

 下山

 上山三趟,下山之路也走了三次。其中第二次下山是因為颱風來襲,管理處令我們緊急撤退。第三次是整個拍攝作業結束,除了裝備之外,連同心情也一起收拾了帶下來。
 
我自己對第一次下山的印象最為深刻,一如前述,這次下山是為了將攝影機送修,只有布農族挑夫三人組陪伴。人數少,比較沒有時間的壓力,因此我能夠從容地面對這條山道,並在獨行中獲得更多的內省。
 
這條山道是日據政府在清八通關古道的基礎上重新修建的越嶺道,為了能將野砲拉上山,配合以強力鎮壓為手段的「理蕃事業」,日本人捨棄大部份的清古道路基,沿著等高線開鑿了一條新路。所以除了已經崩壞的部份,這是條連一個台階也沒有的平順之路。我們四人走得很輕鬆,一路休息不多,很快就到達下山三分之二處的黃麻。
 
黃麻有一條高高跨越溪谷的吊橋,過了橋之後,他們就都把裝備卸下。年輕的龍和迪揚說要下溪谷洗個澡,阿怒大哥則留在橋上。我放下背包,正猶豫著要不要取出相機,忽然想起底片和電池都已經用完,得先更換才行。稍一遲疑間,迪揚他們已經大步走遠,我便捨了相機快步跟上。
 
從橋邊下溪谷並沒有路,我們就在各種植物間鑽行,踩著陡坡上的軟泥,半跌半滑地走了許久。好容易結束了下坡,到溪邊的路上卻又滿是碎石,只能一步步看仔細了落腳。最後我跟著龍幾個起落跳到一塊大石上站定了,才得暇舉目,猛然間看到溪谷的全貌,不由得心裡一縮!
 
先是水。靜靜的溪水即或不能一踏到底,依然清澈透明。溪灣處深如小潭,有著琉璃一般幽藍的水色,清透中又有緩緩的流動,隱含生機;水灣邊,溪床上,到處散落著淨白的石巖,皆巨碩如小屋,如大車。它們鎮臥溪床的姿態自在隨興,充滿錯落的美感;長滿濃密植物的陡峭山壁,更將靛青色的天空裁切出恰到好處的形狀。
 
溪淺處,水深僅可以沒足。水裡有比小指頭還小的小青蛙,還有比小指頭還大的大蝌蚪!或無足,或兩足,或者四足俱全,對人沒有半分畏懼。見我隨手試掬,不過悠悠走避一下,意思到了便罷。被撈在掌心的也並不怎麼害怕,只是乖乖地趴著等我把牠們放回水裡。
 
我們走了半天,早已渾身汗濕,便脫了衣褲洗浴。時為盛夏,溪水卻清寒如融雪,我慢慢入水走向深處,及膝,及腰,便不敢更往前行。迪揚洗了個痛快,興致十足地爬到一塊大石頭上,望著溪潭躍躍欲跳,然而顧慮溪水冰寒,始終未敢縱身而下。龍看他猶豫了一陣,在底下當頭就喊:「喂,生命要緊哪。」迪揚遂才步下石頭,和我們一起欣賞這片美景。
 
黃麻溪谷!兼有著含蓄的壯麗,挺拔的秀美,處其間讓人寧定熨貼,可以終日靜臥石上而不厭。看著如此美景,對於沒帶相機的失策不禁懊悔不已,恨不得立刻回到橋上去取來,底片和電池都可以一起帶了在這裡慢慢安裝嘛,剛才怎麼就沒有想到呢。只是時間有限,阿怒大哥甚且獨自在橋上等著,我怎麼好意思爬上爬下浪費大家時間?只是越這麼想,便越加深了那股悵然若失之感。
 
離開溪谷,重新上路後不久,雨鋒便毫無徵兆地迎來。我們淋了滿身濕,下山之後沒有馬上淋浴更衣,而是照例跑到雜貨店吃泡麵、喝米酒。阿怒不斷地講笑話,帶著布農族不可思議的幽默感。龍和迪揚既有原住民的篤實氣質,也有都市青年的銳利。他們說,平時他們也常在台北讀書打工,有空時則回來跟著前輩當挑夫,其實真正的目的是學一點山上的東西。
 
酒飯罷,到管理站洗完熱水澡,我獨自坐了七個多小時的火車到台北。公司派車來接,先到林口還了八釐米,再回東湖的公視大樓還器材並留言交代送修事宜,回到家時早已過了半夜。隔天風寒凶猛地發作,昏天暗地沉睡了一整天,不知道過了多久才從恍惚中醒來。我坐在床沿發呆,只見臥室陳設如故,窗外陽光耀眼。至於熊蹤、驟雨、溪谷、人情,全都不知消失到哪裡去了。山上的一切,直如夢境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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