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期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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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來買同居的帳單?

夏綠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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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寶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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亞伯丁的鳥人
◎黃寶蓮
 

 那年夏天,他孤單一人住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亞伯丁,身上帶著那個城市的異味:海鷗的糞便。
 那是入夏以來最炎熱的一天,暑氣裡發散著所有動物身上的各種異味。朱國安已經在亞伯丁浪蕩了九十七天。這個城市靠海,海鷗因地球暖化而大量繁殖,已經超過生態平衡的數量,牠們占去近海的建築,把教堂的屋頂灑遍白色的糞便,牠們在公園裡,廣場裡偷襲行人手中的食物;夜裡,居民放在門外等待清理的垃圾,都遭到海鷗的破壞;牠們啄破垃圾袋,吃食人們丟棄的食物。
 市政府每年花去大量預算清洗海鷗在公共建築上留下的糞便、給市民加蓋的垃圾筒防止海鷗襲擊、所有沿門遞送的鮮奶封蓋,必需從鋁箔換成堅硬的塑膠,以防海鷗的利嘴啄破;牠們和人一樣喜歡新鮮的牛奶,並且逐漸發現城市求生,遠遠超過海上覓食的舒適與優越;而人們的生活是如此富裕,幾乎滿街滿地無處不是可以揀拾的食物。
 朱國安的清潔工作,就是清除所有海鷗留在公共建築、雕塑、銅像上的糞便,隸屬市政府清潔隊。像城裡的郵差、警察、消防隊、救火員的postman,policeman,fireman一樣,朱國安得到一個seagullman的稱號,在亞伯丁那樣斜在地球西北角落的城市,做一個「鳥人」,給他一種邊緣人的自在感,一種他日夜咀嚼的奇異滋味。
 自從初夏從中國南方的濱海城鎮,來到這個西方文明的國度,他仍然不習慣四點不到就翻白的天色以及十點才甘心沉落的夕陽。這個從地球邊緣偷偷攀爬而起的太陽,和南方家鄉冉冉上升在地平線上的壯麗日出是如此的不同,每當看到西斜的晨光與日落,朱國安就有天涯海角的動容,城邊矗立的煙囪,大西洋吹來的海風,天空冷凝清澈,建築雄壯威武,一種冷靜的文明,讓他清楚意識到自己去了很遠的地方,遠到日夜可以顛倒,晨昏在另一種時序,靈魂與身體就有種錯置的偏移感。

 朱國安在每一個公共建築、廣場、噴泉、肖像、雕塑、教堂的尖頂,以及所有海鷗喜歡停駐夜宿的角落、平台、屋頂、水塔、廣告招牌……等地方清洗海鷗糞便。鳥類的糞便含有腐蝕性極高的磷,銅像、汽車、室外景觀雕塑以及建築物暴露在外的金屬結構,如有鳥糞未加清除,很快就會腐蝕敗壞。
 海鷗的腸裡有各種線蟲、隱球菌、寄生蟲,糞便裡帶有病菌,污染附近的海水,近海魚類已經造成污染,如果沙灘有人游泳,也可能感染細菌,對健康造成威脅,衛生署已經提出警告:海鷗糞便可能引起腦膜炎,癥狀是發燒、頭疼、惡心、嘔吐,要市民提高警覺。
 但是,在亞伯丁這樣的地方,人們的態度彼此矛盾,在市政府眼中,這些海鷗逐漸成為製造髒亂、損害公物以及傳染病的病源禍首。亞伯丁的人基於人道主義立場、博愛精神、動物的生存權利等等文明教條極力維護海鷗在城市的自由與安寧,不可以隨便傷害無辜而且友善的鳥類,尤其當牠們逐漸適應人類的環境,安然與人類和平共處,人們都需要自覺於愛護動物以顯示現代人的教養與文明。

 海鷗如此大量的寄生在都市,總引起朱國安極大的困惑;在他所生活過的城鎮,從未有過如此悠閑自在而且備受呵護的鳥群,如果一個城市到處都棲息著連人都不怕的海鷗,必然有聰明的人動起腦筋,做起烤鳥的生意!在中國的宴客食譜裡:乳鴿、鵪鶉都是美食佳肴,不上館子還未必吃得到。
 但,生存其實是艱苦的,如果有人曾經用心,就不難發現:那些看起來歡樂逍遙的海鳥,不時為了爭奪食物而彼此傷害,尤其是在公園、廣場等休閑場所,當人們歡樂的灑下香酥的麵包屑餵食海鷗的時候,群鷗盲目而激烈的爭奪搶食,往往啄傷自己族類的腳掌,很多海鷗的腳趾已經潰爛,甚至根本沒有腳掌,其他還有跛腳、折翼、佝僂、軟骨病等種種殘疾創傷。

 海鷗為什麼棄置遼闊的藍天以及大海裡豐富的食物,來到城市棲息寄居?朱國安從來不理解,他無法判斷這些鳥類是否有像人類一樣追求幸福生活的意願?如他家鄉一批批遠走海外的勞工與非法偷渡的人們?

 一踏上西北歐這塊土地,朱國安很快就明白生活距離夢想的遙遠,遠到不敢使用所謂前途或未來那樣的字眼,一想便會有一種虛枉的無助,他每天做完該做的事,把賺到的錢小心放進衣服裡層的口袋,吃一頓有肉有米飯的熱晚餐,睡一個安穩的覺,離家太遠,他切斷一切思鄉的念頭。
 整整一個夏天,朱國安像電影裡的蜘蛛人一樣,在城市的建築物之間爬上爬下。市政府前面廣場的那一尊銅像不知什麼原因,成為群鷗聚集的熱點,牠們似乎特別喜歡那個有斜坡的圓環,喜歡那裡的陽光、海風,以及從那個銅像的肩頭望出去的海景。
 朱國安已經熟識那尊銅像的鼻子耳垂眼窩與頸項,銅像的鼻尖總是垂著灰白混雜的海鷗糞便,他用抹布與清潔劑刷洗,一個應該是這個城市所崇敬的歷史人物,朱國安從不知道他的姓名與事跡,他從開始就認定了那個挺拔帥氣的將軍,只不過是海鷗停駐排糞的目標,他固定清掃的對象。
 日子省吃儉用,再沒有什麼比逐日增加的銀行存款數字給人更踏實飽滿的安全感,擁有錢財就擁有對生活的掌控力量,那就是家鄉裡每個年輕人的對外面世界的夢想,即使所有人對所謂的「世界」一無所知。但是,凡去到外面「世界」的人家,一一都蓋起樓房,吃起大魚大肉。朱國安也想給老邁的父母住樓房吃魚肉,偶爾也想有個女人在身邊,他還喜歡畫畫、喜歡蓋城堡、也想做個浪遊的吉他手……。

 西北歐夏日苦短,匆匆一轉眼天就涼了,他們說冬天晝短夜長,三點天就黑下,而且寒風刺骨。朱國安聽人說倫敦工作機會多,冬天也比較溫暖,即使做戶外建築、搬運工人或清潔街道也不至於太受寒。
 但真正的原因是亞伯丁的單調讓朱國安不時感到一種淒涼,海風一吹,衣角飄飛,就陷入一種孤單,尤其,天黑肚餓的時候,一個人縮著脖子回到住處,面對著電視隨便湊合著進食,屋裡除了自己的腳步聲,馬桶沖水聲,就是電視裡似懂非懂的節目,裡邊的異國人語,進不了自己腦袋,不論家鄉或現實都逐漸遙遠模糊起來。
 倫敦那樣的大城市,應該能過點比較有生氣的日子,那裡起碼有中國城,連城門都是大紅大綠的牌坊寫著中國詩句,整條街都是中文書報雜誌、電影錄像、烤鴨、拉麵、鍋貼、蒸餃無所不有,甚至可以買到鹹魚和臘腸。
 朱國安做了決心在天冷之前南下。亞伯丁已經到了非離開不可的難耐。

 他向市政府辭了職,打點了行李,也沒什麼特別需要交代的事,沒有需要告別的人,除了住處街口那個巴基斯坦人開的雜貨店,但也沒有什麼私交,店主黑瘦矮小,年紀很輕,戴幅圓而小的眼鏡,娶了個懶惰的胖女人,生了兩個眼睛黑靈靈的漂亮孩子。他和朱國安偶爾閑話幾句,無非是想推銷廉價長途電話卡,所以問他是不是中國來的?想不想家?常不常打電話?然後就拿出一張五鎊的電話卡,告訴他如何在家裡或公共電話打便宜的國際長途。
 其他,一個人生活了三個月,居然沒跟這個城市發生一點關係,最熟悉的還是那些海鷗,那一片雲彩不時變化的天空。他想,這一輩子不論到什麼地方,都會記得一個叫亞伯丁的被海鷗棲息的城市;在那個城市,也許有人偶爾會想起:曾經有一個清洗海鷗糞便的東方男子。
 果真如此也不是太壞的結局,不巧卻在離開這天,發生一件極小卻是刻骨銘心的意外。
 九月三日早晨,朱國安背著行囊在路口等紅綠燈過馬路,一對衣著考究動作緩慢的老夫妻,相互扶持著緩步而來,雖然背脊已經無法挺直,但神色悠然,看起來非常有教養而又尊貴的那種老人家,頭髮整齊光潔,鞋子光亮無比,全身一絲不苟,沒有一點被疏忽冷落的地方。
 活到這種耄耋之年,能保持這種雍容氣度,令朱國安敬佩又感慨,到底是文明國家,人老了還是如此氣派威嚴,想到鄉下不時隨地吐痰的父親,蹲在門檻捧著碗囫圇吞食的母親!一生從來都沒好好穿過一雙體面的鞋子……。他從鄉下來到城市,原也想學做一個文明有教養的現代人呀!
 朱國安不禁多看了一眼那對優雅高尚的老夫婦,心中交織著自卑與傾羨的心情。老婦人正好抬起頭來,朱國安特別友善的給她一個敬仰的微笑。老婦人並沒有回禮,也沒有看他,只是清晰而冷淡的說了一句:What do you expect from Chinese?
 朱國安正好就聽懂了!他不以為那老婦人當他是聾子、白痴或聽不懂英語,她就是光天化日之下赤裸裸的表示她的嫌惡:「對於中國人你能有什麼指望!」
 朱國安一時僵在那裡,羞辱與憤怒奔竄全身,踏上歐洲這塊土地以來,沒有人當著他面說過任何歧視的話語,他聽聞了許多移民的問題,這個國家每天都有許多非法移民企圖通過各種管道闖關入境,這裡是全歐洲社會福利最好的國家,非法移民最容易生存的地方。
 兩年前,曾經有一輛運蔬菜的貨櫃車,為了避免嫌疑關掉貨櫃裡的抽風機,活活悶死裡邊五十七個從中國來的非法移民,那些屍體一個個都張著大嘴,伸著雙手掙扎著向漆黑無告的世界求援。他們向蛇頭高利貸款,冒著生命危險以三萬元美金的賣身契換得的就是這樣的下場。
 而這樣的移民潮前撲後繼。有人同情這些冒生命危險離鄉背井,只想過好一點日子的移民,譴責政府管制太嚴,導致非法移民冒死闖關。朱國安比誰都清楚:誰才是真正該受制裁與譴責的人。他所來自的福建濱海城鎮,只要花錢就可以買到各種出國證件,他自己花了三千元買到兩張偽造的出生證明,以多胎受到懲罰與撤職為由,來到英國申請政治庇護,身上帶一張全家福,照片裡的兩個孩子都是自己侄兒。家鄉還存在著販賣人口的蛇頭、買賣假護照、假簽證的犯罪集團;該打擊的是那些操縱人口買賣的地下蛇頭,這些非法移民都是他們所操縱壓榨的黑市勞工,真正的受害人。
 他一直以為人除了膚色語言文化信仰之外,人本質上都是人,不論猶太人中國人黑人白人,他以為尊重別人,別人也會尊重自己。顯然,他是過於天真,不論任何社會都存在階級與貧富的偏見與不平。

 綠燈亮了又紅了,那對老夫婦繼續以他們緩慢而優雅的恩愛姿態攙扶著走過了馬路,朱國安無法平服心中的悲憤,綠燈再亮的時候,他匆匆過了馬路,追上那對蹣跚的老人,朝著他們說:請仁慈一點!死了上帝才會讓你去天堂!
 他說中文,他們當然聽不懂,但他們必然聽懂他話裡的異議與聲調。
語畢,他轉身朝火車站的方向邁步而去,心中火辣,腳步堅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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