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期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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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芭蕉
徐國能
【如果我們倒立看書】
暗示
野島•J
雪地芭蕉
◎徐國能
 

 我曾見過的生命
 都只是行過
 無所謂完成
 ──木心《同情中斷錄》

 人生外在是十方寂寞的風景,內在亦是一番無言的大千,眾生浮沉,你說,你總說應用生命來探索藝術的盡止,身在情在,就像少年時的步履,儘管那青山以外仍是青山,斜陽之後終究還是斜陽。
 如果順著老屋後的那一條土石路爬上去,愈爬愈斜,路愈來愈窄,土石路漸漸成了高低不齊的碎石階,一步兩階,一步三階,沒準的。你不知道路是誰建的,這麼多年來,偶爾你還是會夢見這條山路,你往上行走,累極了,但一直走不到盡頭。不過現在你是從容的,步履輕捷,許多野草從石縫中鑽冒出來,一些落葉在地上已化成烏黑的泥,你猜想那也許是去年夏天綠過的,沾滿露水與蟬鳴的,有時你在路旁發現一隻枯蟬,而上頭仍然高歌,你有莫名的感嘆,少年就是如此,發現自己有許多意想不到的感情,但無法解釋。再轉上去是一片竹林,山風一動,整座林子便咿咿呀呀地交談了起來,在這裡你可以歇一會兒,腳底已是人間萬象了,但你繼續往上爬去,你要到那廟,在還有陽光以前。
 廟是誰,在何時建的你也不知道,少年的歲月就是如此,凡事不須要知道那麼多。
 寺院沒有圍牆,沒有香客,這種小地方,寺院旁有菜圃,你見過兩個和尚在那裡澆菜,你沒有和他們打過招呼,其實你有些害怕,怕他們趕你走,不讓你看這一片風景,畫這一方世界。那時你就覺得:和尚,尤其是小廟的,大多勢利。你每天都來,在小小的石板院前支起畫架,你畫那對隅的青山,畫那斜陽,依在山腳下的小村落真是風景,還有,隨你目光延伸到無盡的十方世界。
 第一次總是無心,那時你剛進這所學校,想找地方寫生,學校前幾里路的市甸、小河與人家,西向的一片樹林,同學三三兩兩結伴前往,你不想畫那些塵世裡的東西,無意走上了這條山路,找到了這片暮靄,別的同學都在收拾回校的時候,你才剛要開始,因此總是錯過了集體的晚餐與洗澡時的打鬧,等你摸黑回來,孤僻,同學說你,於是你真的孤僻了起來。
 你總覺得在夕暉中漸轉沉暗的群山正對著你說些什麼,微風依約,你依照你的直覺,上課時老師教的測量與定點透視法,打出輪廓,渲染黃昏時所特有的紅與藍所揉成的光,你用心地觀察與思索著,那些在夕陽下不斷變動的光線,成塊成束成縷成絲,閃動與遊移在它灑落的每一件事物上,你敞沐其中,讓自己逐漸融解在藍色到紅色的光譜裡,於是便明白了應如何捕捉在消失與變動的世界裡剎那的實存,並知道如何以筆觸去表現在某一瞬間天地所給你的情感,或是無情。你總覺得自己聽見了一種肅穆的寧靜,你想到了自己也曾像山下的人群活得那麼渺小,你的手動了起來,眼睛彷彿看透了些什麼。學期末,評圖的老師要你下學期直接去上他為高年級開的課,接下來他為全班解說你的畫,從構圖到筆法,但你並不快樂,你發現在教室的陰影裡,透過玻璃的光似乎骯髒、油膩與世故,因此畫面沉默,似乎沒有語言,你驚覺那不是生,你知道,是死。
 之後你還是天天去那廟前寫生,從小就有的執著,反覆地找尋山在訴說的語言,那凝定的巒峰卻像流雲一般不斷變化著,倏忽改變的姿勢讓你愈看愈無從下手。你想起了學校裡的許多老師,用攝影下來的照片來臨摹作畫,你想這也許是一個好法子,隔天你借來了照相機,想攝下最滿意的一瞬間,然後就畫那一瞬間。你等著,山陰了下來,不一會兒一陣風起,帶來了颯颯的細雨。怕照相機給淋壞了,你抱著它跑入廟中,這是你第一次進入這座舊廟,不一會兒,雷聲響亮,山雨傾盆。而偌大的廟中杳無人音,香煙燭影,佛容垂斂,幽暗彷彿幻境,你感到一些駭怕,但又想拿起筆來,畫下這樣鮮烈幽怪的場景與氣氛。
 「小朋友,請喝茶」和尚從後堂出來招呼著,為你端上一杯香茶。
 你第一次那麼近地端詳他,你發現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手上眼角滿是紋路。你有些局促,希望雨早些停,老和尚說你很會畫畫,問你是不是山底下美術學校的學生,幾年級了,你一一回答。老和尚突然笑笑,說有幾張畫給你瞧瞧,你以為是佛畫之類,雖沒太大興趣,但看看也好,你很自然地隨他穿過後堂,轉上一個小梯,到了二樓的後廊,雨中微光,數幅油畫多是西式風景,裝裱得頗為精美,只是已積了許多灰塵與蛛網。你隨口問到是誰作的,但隨即一想,自覺多此一問。在你的印象中,和尚都只畫國畫,梅蘭竹菊,幽松怪石,不然就是觀音佛祖達摩之類,以這些亮度極高的彩色畫西式洋樓、西式瓶花、西式仕女這些入世的題材,並掛在山中古廟,真是有些滑稽。
 然而老和尚卻說那是別人所作,一位他從前的同學。說他們曾經一起學過美術,在上海。你直覺地認為那畫家必定極為年輕,也許現在早已成名,只不知是否該多問下去。老和尚說你的畫好,比他這位同學還好,之後……雨就歇了,跑下山時你才想起忘了照相。
 你還是去畫畫,老和尚還是在澆菜圃,你們還是很少交談,包括了目光的相遇。
 二年級以後學了其他課程,往山裡寫生這事就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你有了朋友,有時一起赤了上身在操場上踢足球,偶爾在晚風中你會想起那山夕陽,那些掛在廟廊後的西洋油畫,滑稽,你心想,高高地將皮球踢向遠方。
 要畢業前你又上了那廟一趟,像是想對生命中的某一種情感再作回顧,「你就是那畫畫的學生?」一個比較年輕的高瘦僧人問你,你有些訝異,僧人要你稍等,從後堂轉出來時手中多了一束包裹,「師父說要交給你的」,說完逕自走開。你不好再問師父是雲遊去了還是圓寂了,或是就在廟中不願見人,你不信佛,也不太了解這些規矩。
 黃布裡是一層油紙,再打開是一卷軸,用水墨畫成的一株芭蕉樹,隸體的字題上「雪地芭蕉」。
 芭蕉在你南部的家鄉隨處可見,你愛極了這種植物,龐然而溫和的性格,帶有一種詼諧的高貴。但你不相信芭蕉能長在雪中,雖然你並沒有到過雪國,那樣的寒冷如何能讓熱帶的芭蕉碧綠而昂然?你看過芭蕉碩大的枯葉,頹萎腐爛像不曾綠過,巨大的死亡、高貴的死亡都讓你心驚,一種大理想的消殞,大境界的幻滅。
 雪地芭蕉,你覺得不可思議,你說,你那時只是一個年輕的畫家啊!
 之後你畢業、升學、再畢業、成家、成名……人生如此,總之,你在人世裡活過了一回。你摸出了竅門,擅於表現,勇於交際,漸漸該得到的也都得到了,而許多不該得到的……。滿足,有些時候你的確如此,遺憾當然也有,像是病痛一樣,因為這些不快,你更加覺得自己是活著的。你的名聲震動海內,學生多起來了,有些人的才華讓你嫉妒,有些人的勤奮讓你憐憫,人世啊!你看見他們像你一樣的成長,也明白了自己的老去。
 開幕的酒會上斛觥交錯,衣香鬢影,那些大師的風趣可親,叫你老弟,那些重量級的貴賓,你的領扣有些緊,讓你喘不過氣來……。不知為何,許多年來,你仍對這些細節記得太過清楚,那是你生平第一次在這樣重要的地方舉行個展,重頭戲是你拉開十餘公尺高畫作的簾幕,佳賓放下酒杯,燈光微暗(事先商量好的),雪地芭蕉,那次展覽的主題,你用純粹的綠所完成的世界,一陣靜默,聳立三層樓高的芭蕉在雪地枝葉繁茂,栩栩如生,厚大的葉像是有種舞動的韻律,但挺立之姿又帶著欲言又止的肅穆,理想乃能超越現實之上……你說。有人率先輕輕拍手,眾人四顧,也附和著響起了掌聲,洶湧如潮。不知為何,許多年來,你仍對這些細節記得太過清楚。
 而那些掌聲對今天的你而言實已無太多意義,你早已有更重要的主題與作品,涵蓋乃至於超越了那些東西,紐約、巴黎、多倫多、東京、墨爾本……記者曾經問你對於自我的作品如何詮釋,是東方的精神還是西方的技藝,你從來沒有真正完整的回答過,藝術,啊!你從來就不耐煩於讓別人了解,你是一株沉默的芭蕉,還是一地寂寞的白皚,有時你也自問。
 好幾次你夢見自己站在同一幅巨幅的畫前,醒來後還印象十分深刻,那些龐雜的線條、色塊、光影、組織,光是一個局部就充滿了變化與深意,整幅畫面則有不可以言喻、以理智判斷的飽滿深沉,你遲遲不能離開它,你不相信在人間有誰能完成這樣的作品,每一次,當你想翻開底下的名牌,冰冷流過手指,你的夢就醒了,你不知道畫的作者、題目,你曾經想憑藉殘留的記憶畫出這作品,遲疑了許久,你發現你不知從何開始第一筆。你相信其中必有一個隱喻,你皤然的白髮像一片茫茫風雪,對許多呼喚都沒有回聲。
 漸漸行近人生的暮年,你愈想重拾年輕的記憶。
 少年時代的學校搬遷過多次,你連那一片山,那一條路都找不到了,更何況那一座殿宇,那一抹夕照。「畫道之難,至今極矣,必從最繁而至最簡,最似而至不似……」,你在課堂上總是引用這句話來作開始,或是結束,今年學期的最後一堂課你自己反而被這幾個字給觸動了,但什麼是最繁,什麼是最似,在逼近無限的過程中,你感到疲倦與空虛,你知道凡是藝術的巔峰境界必在最簡與不似之中,但你的人生已太瑣碎太複雜,你懂得了太多東西,又無法忘卻。而那時,你在斜陽曬滿的畫室裡發現窗外遠方青山橫臥,朦朧得近似塵影,你欲言又止,時間沉默在一個問號上,你聽見窗外的蟬噪已深。
 感官與精神熟為實存?你曾經產生過幻覺,在那次西藏邊境的旅行中,你嚴重頭暈,不能呼吸,更別說是行走,你在公路旁的雪地上瞥見一隻爬行的蟬,你追去想拾獲牠,跌了一跤,手中抓滿泥雪。藝術是最宏偉的微觀,你說,表現必須透穿於相色而達於意念始臻永恆。
 而人生該用什麼來比喻,該用什麼而完成呢?
 當我們坐在陰影或是光亮裡的時候,感受到世界的不同,然而我們無法描繪真正實存的那些瞬間,你的感嘆細微,浩大如湖海,或如傳說中的大旱,千里外萬里的無邊。
 而我只是坐在你教室角落的學生,最平庸的,我為你那時的片刻緘默而感動,似乎呼吸到了一種更宏偉的氣味,你說生命就像你少年時的那條山路,孤僻之中自有華境。而我至今仍碌碌於追索茫然的意念與不定的靈感,行過究竟是不是一種完成呢?
 明月皓然的高峰之上,我深信藝術將為證見。

※ 謹以此文,紀念一位擁有偉大生命與理想,卻未能相互完成的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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