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青春新浪撲面來
許悔之
【閱讀女人】逃逸路線

搭訕

柯裕棻
【閱讀旅行】
無境飛行
林文義
【特載】
在情人的城市:尋找莒哈絲(上)
鍾文音
【青春新浪】
俄羅斯公主
李季紋
多謝滾石唱片
孫梓評
〈那些號碼〉系列節選
木 焱
無境飛行
◎林文義
 

 1

 幽然醒來,闇黑空間幾疑是熟稔的房室;待回過神,視覺逐漸適應室光,彷彿依稀的人影挪動,猶如漂蕩的靈魂,似真如幻。
 只有自己心裡聽到的微嘆,翻了下痠痛的身子,想逼使自己繼續睡去,卻格外清醒!側首狹窄的窗外,無邊無涯的黑夜,無月無星,隱約的冷色閃光如遠雷,這才全然確定,自己所置身的是三萬六千呎高度的長程航機艙裡。
 似乎所有的人都沉睡著,如有眠夢,是來處的故鄉或是揣想的異地?與我同樣搭乘這架越洋跨陸的廣體式飛行器,從上機到下機,數以萬里之遙的旅人們,我們永遠陌生,不同人種,不同國籍,相異的宗教信仰及意識形態,樂觀主義者宣稱說:我們皆是地球村的一員。地球究竟有多大?沒有人明確的給予答案,一如這長達十七個小時的航程,無論這架航機是波音777,麥道11或空中巴士A340似乎很少旅人會去細心研究所搭乘具的類型,只要能夠如期準時的抵達要去的地方,效益已達。
 我則是永不饜足的從每次的飛行裡,緊貼著機窗,觀測翼下的巨大發動機,龐大如鯨體的勞斯萊斯,狹長如梭的普惠,發電機體般的奇異……它們焚燒著來自裝填在雙翼之間的燃油,推動六萬五千磅的力道,往前直奔,時數九百公里,劃破、切割著離地三萬六千呎高空,零下五十度的冰冷大氣……。
 我用力喘了口氣,此時需要一盃芳醇的紅酒,始能調適我微微躁鬱起來的被封閉感(機艙全面禁菸多久了?)或者要盒撲克牌,替自己算命、撿紅點。座前的九吋液晶電視按開,航行圖顯示著陌生的國度城市,介乎於俄國大陸與中亞之間,航程仍然很長很長。
 所有的人似乎仍在沉睡(?)也許戀人裹著薄毯,輕擁深吻,或者還是有人睜著一雙茫惘之眼,苦思人世現實種種困阨,譬如財務面臨的危機,婚姻的險阻,生命一分一秒老去。
 我小心審慎的按開頂上的看書燈,黑暗中猛地一束刺眼的光投下,有種打擾到別人的不安感覺,拿出手記攤開在小餐几,開始書寫。

 2

 書寫,也可以在古教堂前的青石台階,鴿群低首啄食或展翅高飛,都在羽翼喧嘩裡成為手記紙頁間一段文字的純淨逗點。
 書寫,也可以是波濤洶湧的島岸,偶一投眼,遠海那蒼藍如墨的詭譎及無垠,你無法以筆觸前去測量海的深度。卻隨之臆想千噚底層也許猶如永夜的幽冷黑暗,怕連深海魚族泛著螢光青藍的鱗片都無以照亮……才思忖片刻,你要的研磨咖啡就端了上來,記得是要熱的,送到的卻是高盃加滿冰塊,上面綴了朵石斛蘭,些微慍意,卻又看見土著服務生,黑亮的臉顏泛汗,露出有著卑微歉意的笑容,才想起這裡不就是炙熱終年的赤道以南,喝熱咖啡?
 黃色的古老電車沉緩的滑過異鄉古都,置於其間,卻不知道自己要去何方,憑藉手裡的城市地圖,僅約略知悉好像過了市中心河上的大橋往前兩公里,民族博物館就在大學的旁邊,結果下了車,卻來到逆方向的另一個所在,也無所謂,旅人的腳程本就是從陌生到陌生,迷路莫怕,就當是無心隨意,走到就是風景。
 感覺饑餓,尋得餐店就坐下來,當地居民的尋常食物、飲料及酒類,反而凸顯真實。某次,我誤入了一個巷裡的阿拉伯水菸館,但見暈黃的油燈猶似百年之前,亮燦如花千盞,紅火色綴以伊斯蘭傳統紋飾,男女十多人或臥或盤腿而坐,舒坦的吸著水菸,巨大的玻璃管裡水沸沸然,像一種莊嚴的密教儀式,那種古代的華麗帶著某種生命的沉墮,金黃色的香氣以及彷彿耽溺後宮肉慾時的歇息感覺;我喚了一套水菸,以眼斜視學習旁人,竟也呼嚕呼嚕的抽得眼花撩亂,氣喘嗆喉,看我取出相機,侍者以指抵鼻輕微左右搖晃,不得攝影之警示,我遂倚著手邊矮桌,就地書寫。
 手記本直覺的留下旅人的足跡,我從堆積泛黃的紙頁間逐一回溯記憶;歲月無聲的流過,不再的青春卻記載著青春膠著於匆促書寫下來的異國風情,是我的生命某一個時程,停駐在遠方冷慄雪色或炙熱如火,文字說著昔事。
 或者,我久不再翻看,讓記憶中的旅行逐漸歸零,好似遺忘曾經烈愛過的戀人,那般傷心乃至淡然,書寫像一種原罪,永難脫身。

 3

 旅行歸來,某地卻如夢魘,時而明滅隱約,惦記像久久不去的呼喚:再回來啊,請你一定再回來……。是否旅行意味著另一種沉迷的宗教形式?你,還是會舊地重遊,猶如自我的堅定許諾,彷彿有一個人在殷殷等待,或者有一件事,覺得仍未完成,於是你再去了。
 也許,選擇另一處港口或機場進入多年前曾經來過的國度,上次所錯失未訪的地方在重遊時可予以補齊,就算是再將原先行過的旅路重複一次,最初的陌生會變得意外的熟稔──好了,那以出產橄欖油知名的古代城邦,你以著怦然心跳的狂喜,一下子尋得山城中心大廣場還曾經令你留連難捨的露天咖啡座,黃橙色桌巾,深綠色藤椅,推門一看,留著短髭冷靜性格如艾爾帕西諾的店家,似笑非笑的作了個邀請上席的優雅動作,你在怒開的九重葛火焰般氛圍裡坐了下來,迴看四方,午前的冬日陽光燦爛如銀,在冷慄的季節顯得如此之奢華,市政廳巨大的尖塔陰影將廣場一分為二,旅人們三五成群,坐在往廣場中心傾斜而下的青石磚上,好像在觀賞著某齣戲劇的演出。
 熱呼呼的咖啡冒著白氣,悠然自在,再次重遊,你就已自然的融入此地的歷史與人民的生活情境了,哪怕僅是恍惚一瞬,皆為永恆。旅行終究償還了生命未竟的種種缺憾,只有暫別令你神傷倦怠的工作、居住的家,任性、勇敢的放逐自我,蒙塵之心方能尋得救贖。
 穿越永遠陌生的國境,飛行在海洋與大陸的酷寒雲端,我們都是沒有疆域阻隔的漂流靈魂,是卡夫卡筆下所書寫,永遠的異鄉人。
 旅行仍在延續嗎?半睡半醒之間,彷彿是決定到一個北方曾以海盜及捕鯨知名的城市,據說北方近極地的茫茫海域,潮水深藍如幽冥之域,那裡找不到邊境,只有流冰以及極光。
 所有的旅人都沉睡了嗎?只有我仍堅執的在光束裡默默書寫,有時就毫無所覺的流淚,也許就在深邃的眠夢裡,夢見無境的自我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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