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一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翻開書的手,能讓我們再次出發!
蔡逸君
【心靈辭典】

記憶

王浩威
【閱讀經典】
《魯濱遜漂流記》的時空對話
南方朔
【黃凡專輯】
積木遊戲:讀〈曼娜舞蹈教室〉
陳瑤華
【人生加油站】
 我也曾有過類似經驗。僅以流質食物度日,無法正常排便便拚命灌腸,在這過程中尚須捱過一陣陣劇烈腹痛。高溫的午後,關在密閉房間裡裹著厚被,汗水流進眼睛,又從眼眶流出,頭髮懸著汗珠,大腿內側也濕黏一片。突如其來地甩給自己幾十下熱辣辣的巴掌;撞了幾十次牆便會感覺兩頰和頭頂的痛麻感愈加強烈,同時產生靈魂從身體剝落、分裂出來的幻覺。有一回我試著將釘書機往指頭釘去,奇怪的是,眼淚流得比血水還多。
 透過自虐,我們未曾在恍惚中看見天使飛來耳邊透露天機,所幸也未被死神召喚。和原始部落年輕人不同的是,我們的出發點並不在於藉此換取名聲或權柄--在我們的文化體系裡,這並不是達成這個目的的手段--與其說真能以傷痕數量兌換社會位階,不如說我們希望召來眾人的同情目光,我們藉此向世人宣稱:我失戀了。
 這或也因此形成了失戀者自虐儀式中有趣的弔詭:雖然一心遁入水泥叢林、化身為一名鞭打軀體、靈魂的隱士,但他們不能完全脫離社會;至少不能將他人的目光水電給切斷,他們需要某些人的目光支持,支撐著不乏表演性質的自虐儀式,如果失去了觀眾,自虐戲碼無法持之以恆,天天上演。在這觀眾群裡最關鍵的人物便是讓失戀者淪為失戀族群的過去情人,即使他主動或被動,自虐儀式的成果展--枯瘦、恍惚和傷痕--間間斷斷地逼近他的耳,威脅他的視網膜,更準確地說,在失戀者的潛意識裡,這場表演專為過去戀人而設計,其餘的觀眾僅被賦予傳達成果的任務。但如果你說,是過去的戀人引起這場自虐儀式則有失公允,事實上,他被迫的姿態始終鮮明,他被「握有發言權」的失戀者及其黨羽逼著幹下這場罪行:失戀者將槍頂住自己的太陽穴,發射,然後將過去戀人的指紋沾上槍托,那些僅聽片面之詞、適度關閉眼睛耳朵的「目擊證人」們看著倒在血海的失戀者,瞪著戀人說,這下你完了,都是你的錯。

 我們常說在愛情的國度中沒有對錯、沒有該或不該,愛上了就是愛上了。感情衝動似乎是我們尚未進化前的獸毛爪牙,遠在律法、禮節、儀軌訂定之前。這句話暗中區分了心理年齡與個人對情感的接納度,當你這麼說的時候,你便站在開明的一方--相較於那些堅守愛情「規章」的「保守派」而言,似乎這類說詞可以將你化妝得比實際年齡稍顯年輕一些。我所認識的朋友當中,似乎沒有任何一個人不曾說過這句話,當你向他們詢問感情問題時,這句話的確適合當開場白。但對許多人來說,這只是表面上的說詞罷了,屬於交際禮儀應酬話的一部分,事實上他們在內心悄悄畫了張評量表:誰說謊、誰背叛誰、誰最不該愛上誰、誰傷害誰最多、誰最該退讓或成全、誰最該被愛慾之火燒傷……
 愛情原是兩人的事;或許三、四人的事吧,總之不會是「圓桌會議」形態的眾人之事,除了當事者之外,其餘的觀眾、聽眾雖仍有發言權,但他們所知的內容只是真相的一小塊,因為在大多情形下,甚至連當事者所握有的線索僅能解開部分的問題,然而,有趣的是,往往這一小塊真相和線索就足以將人定罪。身為當事者之一的我,有時確實在資訊缺乏的情況下誤解戀人,有時則在陳述的過程中有意地隱藏了不利於己的細節,我很清楚這些可以幫助戀人脫罪的證詞,將會減輕他被輿論批判的刑期,但我不願意說,或是在那樣盛怒的情狀下,理智被情感洪水吞噬了,所以我說,「如果他不那樣做的話,我也不會這樣」。然後我說,「全都是因為他的關係,我才變成這樣。」好像對方是捏塑你的上帝之手。
 我的聽眾--那些與我站在同一陣線、拿著槍管對準同一個敵人的心臟的同袍--聽完我的片面之詞後,開始揣摩我的戀人的心理圖像,彷彿他是與戀人熟識多年的家庭醫師,他極細密地對戀人展開心理分析,似乎顯示了他比你還清楚對方的骨頭形狀和一年內看牙醫的次數。我的聽眾在這一刻以多重形象出現:他是我的戰友、戀人的心理醫生、我的耶穌、將戀人拘捕到案的警察。如果我夠誠實,我會告訴你這些聽眾皆是通過篩選而產生的,我當然避開了那些聽完我的陳述後會指責我、敷衍我、勸阻我的聽眾,依據他們對感情事件的包容度與敏感度,每逢發生不同形態的情感危機和恐怖攻擊,我會依照內容尋找不同體質的聽眾。總之,我的聽眾、戰友兼戀人現在正坐在我的對面,隔著洋溢幸福氣味的卡布其諾和藍莓鬆餅,對著空氣宣判戀人死刑,此刻我的內心卻颳起不安的冷風,因為隱瞞了部分真實,也因為聽到他人對戀人的負面修辭。這即是情感的微妙與矛盾處:我可以痛罵戀人,但當朋友以維護你為前提、用同樣的口吻指責戀人,你卻維護起戀人來了,你說,「或許是我多想了,其實我也有不對的地方。」「也許是我誤會他了。」你的戰友不願意就此罷手,同時怨你怎麼這麼容易就心軟了,「反正都是他的錯」,戰友總結道,而我的心裡充滿罪惡感。
 「你不要和他在一起了。」戰友兼耶穌扳起臉孔下令,加深了我的不安,即使上一刻的詛咒和謾罵讓我的腎上腺素急速分泌,憤怒也因此獲得宣洩,但這一刻的我已經從傾吐的過程中為傷口上了碘酒(同時將真相的一部分葬在語言紗布下),負面情緒漸漸退潮,愛情漲潮,將戀人的吻和兩人間的種種美好沖積於此時此刻,當下的不捨與愛戀取消了一切憤怒。
 記得有一次我和女友L在背地裡數落你,L拿著我提供給他的一小塊「真相」要我認清「事實」,她握緊我的手,「相信我,你們沒有未來」,當時我也下定決心讓愛情提早下檔,並讓L知道這一回我不再猶豫,「我會和他分手的」。我將嘴唇抿成一條堅毅的線,L給我一個擁抱和充滿鼓勵的微笑,但天知道一走出L的家門,我立刻改變心意,簡直像中邪一樣飆車到火車站,搭最末一班車北上找你,當時跟著我的已經不是怒氣,而是強烈的愛。愛情為什麼總讓我們往反方向走?往理智的反方向快速奔去。

 電線桿一根根後退,我帶著飢餓的愛慾往時間軸前進。L和我的愛情陪審團的叮嚀言猶在耳:和他在一起妳太辛苦了啦;相信自己,妳一定可以和他分手;妳終究會度過低潮期;下一個男人會更好……但這些話才剛從腦際浮現,就立刻被火車行駛的巨大聲響碾得支離破碎,你的吻和汗味從記憶之軌向我追來,勒住喉頭,讓我喘不過氣,再也憋不住眼淚。
 窗玻璃映照著異常憔悴的臉孔。即使燈光不足,仍然能從模糊的窗鏡上辨出那張疲憊的臉龐。乾燥蓬亂的頭髮。飢黃的臉。失焦、黯淡的眼。無血色的唇。絕對不會有人相信這是一張二十五歲的女子的臉。那是一張否定一切、寫滿不信任和絕望的臉,有什麼東西垮掉了、斷裂了,過去帶有陽光質地的希望光彩漸漸耗盡,陰冷的負面情緒取而代之。我瞪著窗玻璃上的那張臉,發現自己好糟、好醜,好想將那樣的臉像揉紙杯一般地毀棄。L說,你看看,是他把妳弄得這麼糟糕的。是他,讓妳一下老了十歲。是他,讓妳多了幾根白頭髮。是他,造就了妳的皺紋、黑眼圈。(原來失戀是另一種地心引力?)是他,輕易地消耗妳的甜脆本質。是他,是他,他有罪。
 他有罪。陪審團--那些保護我的親愛友人--下了死亡判決。
 但當我愈是專注地瞪視窗玻璃那張臉,愈是望進那張臉的瞳孔深處,心中的某部分開始消融。是人性根底的小小善良本質;情愛、憐憫、罪惡感還是什麼的,在瞳孔深處擦亮火光,安靜地、細細地燒了開來,燒著沮喪與憤怒、冷漠與絕望,連同那張宣判戀人下地獄的罪狀,也被一種統稱為「原諒」的溫火化為灰燼。
 我對著窗鏡裡那個提前衰老的二十五歲女子發呆,從趕上火車到現在已經過了二十五分鐘,她的青春悄悄地死亡了一些,她的憔悴顏色則微妙地增加了一些。表面上,她是一個為情所傷的受害者,但事實上,她也是使自己陷入惡劣處境的加害者。
 電線桿一根一根倒退。

 有一種東西,在我很小的時候便和肉長在一塊;和小小的善良本質共生,像胎記或痣那樣的存在,但它並不會在皮膚上顯現或凸起,無法用肉眼、甚至顯微鏡追蹤,它很透明,易於隱藏,尤其特別容易藏在微笑和禮貌後面。我從來就不知道自己也有這種東西,或是說,它一向被某個層面的自己掩飾得很好,微笑和禮貌將它訓練成一隻會鼓掌的海獅,滑溜溜的頭頂還戴著七彩尖帽。尤其到了我開始上學的年紀,除了從課堂上學習三角函數、各國首都這些一輩子再也用不上的知識之外,還不自覺地從師長間的共事生態、以及與同學的相處模式中,餵養著它。準備升學聯考那年,我突然發胖,同時也把它養得胖胖的。之後,即使我減重成功,它再也瘦不下來了,相反地,它的形體益加膨脹,終於變成一隻癡肥的、戴著七彩尖帽的滑稽海獅。
 後來我才發現,我們的世界確實由這群表演性質濃厚的海獅部隊所構成。母親對父親說,要不是你笨手笨腳,我也不會把湯打翻。父親對母親說,要不是妳出門動作慢吞吞,我們現在也不會塞在路上。孩子對父母說,要不是你們看電視的聲音太吵,我也不會考不上好學校。父母對孩子說,要不是你一天到晚講手機,你早就進台大了。老師在學生面前舞著教鞭,要不是你打群架,我也不會被叫到校長室。同學對同學揮動拳頭,要不是你告狀,我打架也不會被發現。男人對女人怒吼,要不是妳亂花錢,我也不會在外面亂來;女人則尖聲埋怨,要不是你在外面亂來,我也不會亂花錢。政客甲對著鏡頭掀動豬仔嚼食飼料般的厚厚上唇:要不是某黨惡搞,我們人民不會過苦日子。政客乙不甘示弱、同樣掀動被鮑魚燕窩滋潤的上唇反譏:要不是某黨先前的政策方針,我們現在不會光收爛攤子就心力交瘁……
 成長似乎意味著,我們開始熟極而流且臉不紅氣不喘地造著同樣的句子:要不是你如何如何,我不會怎樣怎樣。
 要不是你瞟我一眼,我不會拿西瓜刀砍你。要不是你炒我魷魚,我不會搶銀行。要不是超商二十四小時營業,犯罪慾不會在黑夜裡蠢蠢欲動。要不是妳穿太少,我不會強姦妳。要不是妳大叫抵抗,我根本不想將妳戳成破布娃娃。
 要不是你,我不會說謊,沒有眼淚,繼續留長頭髮;我會比較慈悲,善良,健康。
 在這一刻,我總覺得即使無法被救贖,也可以被原諒。然而,總有那麼一刻--通常是天將亮起來的片刻,我會被一種無法言語的不安感撼醒,感覺自己的肢體末端被撕扯成毛邊,微笑也起了毛球。沒有觀眾的夜裡,任性和蠻橫暫時離席,有一雙眼睛從什麼地方直勾勾地咬住我;不是你漂亮的眼睛,不是陪審團們鼓勵的眼神,而是暫時可以壓過海獅圓潤的身軀、像奶油香氣一樣美好的存在,從那個角落發出探照燈強光,逼視我的缺口,喚醒罪惡感。然後我好想吐,徹夜難眠。但是,一旦太陽出來了,新的一天帶著希望的金屬光來到我的窗前,無情的探射便消失無蹤,讓人不禁懷疑那或許是夢,然後嘲笑自己的不安和失眠。刷完牙,享用豐盛早餐,一天開始了,我梳好頭髮化好妝,海獅將歪了的尖帽調回正中央,我們對鏡子微笑,帶著對他人的咎責、對自己的寬容出門。
 你不得不承認,世界運行的法則之一就是:判他人有罪,自己方能安全苟活。

 我好累。沉重的頭抵住窗玻璃,手指繞著鏡中女孩的唇線邊緣畫圈圈。天快亮了。我的拳頭突然充滿力量,眼神由疲倦轉為冷漠。我指著看起來糟糕至極的她,內心竟然沒有一絲憐惜,相反地,嘴角竟泛起一抹冷笑。
 妳,活該。
 美好的一天開始了。
 我打電話給你,約你出來。
 你來了。
 我的喉嚨很乾,卡著一堆話。
 瞪著你的眼睛,我不自覺地伸出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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