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

　黃凡的〈曼娜舞蹈教室〉發表於一九八七年，時當台灣經濟的飆昇年代，一場金錢主導的階級洗牌遊戲嘩然進行，道德和倫理不過是掩飾貪婪與利慾的得體西裝，浮世男女披著華服踏進處處是機會的都市，各懷鬼胎，互相算計，一旦揭去了彼此的偽裝，才赫然在對方身上看見自己的卑微和沉淪。故事中的人物像在參與Pub裡的積木遊戲，每個人輪流疊上一塊木條，既要使自己穩立不敗之地，又要機巧地為別人設下隨時可能垮台的陷阱。都市裡的競爭、壓力、感情的失落和曖昧的人際關係，在這篇小說裡赤裸裸地展現出來，光鮮亮麗的舞蹈教師唐曼娜用一封信，引來潦倒的冒牌藝術家宋瑞德，他們在都市中所合力追求的，不只是表面的名利與成功，卻是一種更空幻的權力慾：操縱他人與報復，以平撫過去自己所受到的傷害，但最終他們卻意識到，造成自己不幸的人，正是自己，也唯有認清了這點，這兩個淪落人方得以擺脫過去，和諧地併肩展開共同的新生活。
　若拋開作者的批判意圖，假設讀者對台灣社會情況完全陌生，這篇小說還有多少引人之處？兩個主要人物所有的想法都是透過他們的嘴一下子說出來，而不是經由對行動的觀察逐步發現，彷彿不相信讀者有耐性和理解力去接受這個故事，必須用這種直接的說明去幫助他們，像曼娜這個承受過這麼多生命挫折卻又具有相當韌性的女人，她的內心應該有更多細緻幽微的地方可以描寫，在小說裡卻只成為一個女王蜂似的扁平人物。而曼娜的舊情人廖世源，一個飽經世故的成功企業家，那麼輕易對一個前來襲擊他的暴徒，流淚吐露他對曼娜的真愛，虛假得跟連續劇一樣。整篇小說裡，人物們戴著面具相對，情節又是破綻處處的虛構。詫異之餘，不免揣測：也許黃凡是故意用電視劇裡的公式來嘲諷都市人的狹隘和缺乏想像力，不用他擅長的後設解構或時序交錯，卻用很普通的寫實手法，讓人以為他同情這一對互相扶持共度餘生的淪落者，可是真正的黃凡卻高高坐在半空中嘲笑我們這些太認真的讀者呢！
　黃凡採取的敘述策略可以使他與現實保持疏離，用冷靜而不介入的態度去觀察、懷疑或嘲弄當下的社會。沒有絕對立場的虛無態度，固然傳達了想戳破傳統價值和道德觀的現代精神，可是當這種階段性的破壞目標完成，當躁鬱已成為這個國家令人厭煩又逃避不了的主流聲音，當「沒有立場」成為當代市民的犬儒姿態，當我們冷眼旁觀這場注定會垮掉的積木遊戲時，是否真能那麼樂觀地以為愛與同情與諒解會自動治癒一切？當我們離開迷濛狂囂的Pub，重新閱讀黃凡時，也許會質疑：小說除了向讀者揭發人生喧鬧乖謬的切面之外，是否還能提供通往真與美的小徑？

　陳瑤華，明日報個人新聞台「蒼蠅情書」台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