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有情有味來相會
許悔之
【膚淺美學】

毛孔現象學

張小虹
【大師風采】白先勇VS.黃春明
戲比人生更精彩!──白先勇訪黃春明的午後對談
陳嬿文
【懷念•國峻】
縱虎:追念黃國峻
廖偉棠
【青春新浪】
只差一步然這樣,我們就放彼此一馬吧。」
 「這樣是妳比較輕鬆,我不會。這樣不公平嘛。」州州先生揮揮手。
 「現在這樣,就很公平嗎?」女人說。
 「公平啊。有問題我們一起面對,很公平。」州州先生說。
 「那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
 「我的問題?我的問題也是妳製造的。」州州先生像是兩隻手沾滿水似地將它們朝空氣中甩了又甩。
 女人沉默了一下,搖搖頭,「是你自己製造的。我有我的問題,你有你的問題,我們各自的問題是各自製造的。」
 「喔,喔,」州州先生駝著背抓抓頭又用力放下手,「所以一切對妳來說都很公平囉?」
 「沒有什麼是公平的。我並不要求公平。只想平靜。」
 「妳不覺得妳很自私很殘忍嗎?」州州先生又開始神經質地笑起來。
 「或許吧。」女人說著又陷入沉默,然後起身,說,「可是你也是。」
 「我?」州州先生抓著頭笑,駝背的身體有點發抖,「我?我?」
 「早點睡吧。我要回去了,明天還要工作。」女人說。
 「等一下。」州州先生拉住她,女人反射性地彈開手。州州先生碰觸她使她非常不舒服,從身體裡面冒出惡心感,彷彿她也能夠聞到他皮膚上那些爬行蟲子們的味道般。然而她馬上壓抑住不想讓州州先生發現,「拉拉扯扯很難看。」女人鎮定地說。
 「妳幹嘛走?我們又還沒談完。」
 「我們沒有什麼好談的了。」女人一字一字地加重語氣說,越說越快,「因為你並不是真的想了解我的想法,你只是想要聽到你想聽的話。你沒有要解決問題,不管是你的問題還是我們的問題,你其實是要人家呵護你關心你抱住你哄你原諒你接受你,你在撒嬌你在耍賴,但是你找錯人了。這些東西,我給不起,也不想給你,因為我累了。現在,我只想照顧我自己。」女人一口氣說完以後堅決地閉上了嘴巴,我看不見她的心情和狀態,只覺得冷酷。
 州州先生當然也感覺到了。他受創地感到一陣寒冷,嘴巴被冰封住,以至於臉上的笑容顯得更勉強。說不出話,只有聳聳肩,看著女人在他面前轉身離開。州州先生一直看著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見為止,然後轉回來,對著黑暗的湖面。
 我看著州州先生看見了很多東西。我看見他是因為當牙醫,生意很好,每天連續好幾個小時不停的坐在診療椅上彎腰對著每個人的嘴巴工作,才使得原本就不挺直的背越來越駝。我看見他每日每日下班之後的極度疲倦。我看見他回到家打開門,面對房間裡一個已經睡著的背影。我看見他一個人坐在餐桌旁,渴望有人幫他煮消夜。我看見他不停地打電話給不同的人,訴說許多極為瑣碎的煩惱。我看見他躺在床上卻睡不安穩。我看見他像一張飢渴巨大的魚網,急切地想要網住什麼,包含在懷裡,緊緊緊緊地,感受比他本身更強壯的心跳,比他本身更溫暖的溫度,比他本身更柔軟的質地,可惜他的魚網洞太大,收合起來網不住任何活潑會動的東西。只能任由一切穿過他的身體。
 州州先生原本在先前的談話過程中稍微離開了平台邊緣一些,現在,又往邊緣靠近了好幾步。靜靜瞪著湖水。
 他們什麼也不懂。那些離開的,穿過的,頭也不回的。我望著州州先生。我知道。他們什麼也不懂。遭受遺棄後一切荒涼,你逐漸發爛,使得身邊的其他人也用盡同情心而慢慢遠離,蟲子們慢慢爬出來,在你身上發出臭味只有你聞不到。世間人的愛都如此有限,你的荒原繼續擴張,在那裡,你的孤絕和憤怒無處投遞,只有自己的回音片片,繼續把一切加乘加大,於是你變得過大且過小,黑暗之心誕生且成長,面對著湖水的黑暗,彼此一見鍾情。你震動了,因為此刻你最需要的是與自身之外有所相通。你痴痴望著湖水的黑暗,隱隱波動就像心跳,怦,怦,另一種活著另一種存在。但是,那只是距離產生的美感,錯誤的愛戀幻覺。他們什麼也不懂,而我們又懂什麼呢?州州先生,這裡什麼也不會有喔。除了冰冷的水之外什麼也不會有的。那些浮動的生物只會讓你覺得可怕和陌生。嗆水的痛苦只是短暫,黑暗卻是永恆。那真的非常可怕。我繼續望著州州先生。我想要展現給他看。就像我曾經試圖展現給其他人看過的那樣。不要再接近。這裡什麼都沒有。當你一接觸到水的溫度,你還來不及多看世界一眼就會被黑暗吞噬。你或許能夠掙扎一陣子,然而如果你會選擇用這樣的方式結束,通常就意味著你的水性不佳吧?你的掙扎將不太容易被發現,因為現在時間真的很晚了,而且水的力量比你想像中的大且有效率。你試圖張開眼睛,但是你什麼也看不見,你發現你自己在一片黑暗的水中,你來不及後悔,因為你被瞬間來襲的巨大恐懼和深深的未知給包圍。水確實的觸感覆蓋在你所有的細胞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抓你,然而你卻什麼也抓不到。你繼續吃水,然而你所感覺到的並不是痛苦,而是恐怖。這一切豈不和你原先所遭遇的非常相似嗎?你發現你並不是跳入了平靜的終結,而是無盡的夢靨。就是這樣了嗎?你驚恐地揮舞著無用的四肢,逐漸下沉,就這樣被吞噬了嗎?被這個陌生黑暗寒冷的世界吞噬,那些沒有睡著的魚或蝦或其他你不知道的生物都變成怪物。噩夢裡的恐怖片裡的怪物,在你身邊,你看不見。你不認識牠們。當牠們在黑暗中靠近你的臉,滑過你的皮膚,牠們比你原本所以為的還要陌生和突兀且令人驚駭好多好多。你繼續下沉。這裡是哪裡?這裡不屬於你你也不屬於這裡。如果要結束,你應該要找個你所熟悉的地方,建築物,水泥牆,家裡的棉被味道或者陌生小巷的臭垃圾堆都沒關係。那是你所生長的人類的世界。你不屬於這裡。你從來沒有這麼孤獨害怕。你繼續被吞噬,你繼續下沉。你被世界被人類被你自己遺棄了。你力氣用盡,被水脹滿,失去呼吸的能力,不再揮動,繼續下沉,終於落到糊糊的泥巴裡,卡在石頭之間,永遠地一個人留在這個陌生黑暗的世界中。
 這個黑暗是這麼的濃密且有機,自行不斷地蠢動著,以至於你明明知道黑夜過去有白天,陽光照耀著卻無法觸及到你的皮膚和視線。更何況最近都是陰天,雲很多,不太有光線。你看見有漁人在工作,遊客在划船,小孩子的笑聲和學生們胡亂瞎扯的說話聲,以及歐幾桑用擴音器喊著要划船的人請到碼頭旁邊花兩百塊錢就可以的聲音。但是這一切,你聽見了卻又好像聽不見了。因為在這個只收留了你一個人且不再讓你離開的世界裡,你的耳朵被水隔開了一切會令你哭泣或發笑的頻率。
 即使如此,你還是會比較喜歡白天。當傍晚逐漸來臨,你的那日復一日的無助感與恐懼便點滴加深,直到它和湖水及夜色一樣黑。
 你的困惑並沒有停止地繼續困惑著,且沒有解答的一天了。
 憤怒也是。
 恐懼也是。
 孤獨和寂寞更是。
 看著我。看見我的記憶。看見我的下沉。看見我此時的黑暗我的荒涼。我隔著黑暗使勁張大雙眼向州州先生展現這一切。
 然而州州先生卻像是被引誘般地又往前走了一步。他出神地望著湖水,就像其他那些人一樣,就像五年前的我一樣。
 我從來就阻止不了任何一個,無論我多麼努力地想要傳達。這些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已經很用力了啊。我不需要他們下來作伴。那些下來的,沒有一個能讓我知道他們在哪裡。我感覺不到他們,只能想像他們也各自和我一樣被獨自遺棄在黑暗中。
 州州先生已經靠近的不能再靠近了。現在他只差一步。無論是他的腳還是他的心,都只差一步。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他已經看不見別的了。
 忽然間,他口袋裡的手機鈴聲響起。
 州州先生被震動了。他略微醒覺回神,然後稍稍猶豫,接著伸手進口袋拿出手機,看了一下螢幕顯示,打開來。
 「怎麼樣?」他對著電話有氣無力地說,停頓片刻,「在抽屜裡,我下午放進去的。我不知道,他們說明天開會的時候會講。」他說,「妳打來只是為了要說這個嗎?我……嗯,還在碼頭。妳……我知道。可是……好,隨便妳。」
 州州先生掛掉了電話。用力跺跺腳,抓抓頭,然後啊地叫了一聲。他的皮膚上依然有很多蟲子在爬,他繼續在發爛,不過顯然已經離湖水多退後許多步了。手機的聲音把他拉回人類的世界,以及明天早上要開的會。他瞪了湖水幾眼,接著憤憤地轉身駝著背離開,一副老子明天再來的樣子。
我鬆了口氣。明天。從今天到明天還有可能發生很多事情。
 比如說,明天出現的人不見得會是州州先生,而是那個女人。當晚的月光會比較明亮,湖水的心跳更為鮮明。空氣依然薄涼的極為透明,尤其在夜色裡。
 不會吧?我看見那個女人遠遠地走來,覺得很頭大。今天換個人來啦?她來的時間比昨天州州先生還要晚。附近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
 女人將短髮用橡皮筋紮成小小的兩支在兩邊的耳朵下面,穿著寬鬆的T恤和牛仔褲,踩著布鞋,步伐悠閒而輕盈,手裡拿著大大的一顆水梨,直直地從碼頭踏上了浮木平台走到最邊緣,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包菸和一只打火機整齊地放在左腳邊,掏出一個手機放在右腳邊,接著在它們中間坐下來,兩隻小腿垂掛在甲板外面,布鞋,離水面只有兩隻拳頭的距離。
 接著她開始一口一口地咬水梨。
 看著湖水以及遙遠對岸的燈塔,看著燈塔倒映在湖水上的一道長長光痕,以及光痕被水波切割的扭動形態。水梨一口一口慢慢地咬。每咬一口就吸一聲地吸著果汁,然後慢慢地嚼,一邊吞著果肉與甜汁的混和品。
 看起來似乎是非常好吃的水梨。很大一顆。女人慢慢吃著。
 我戒備地望著她。她的腳實在離水面太近了。而且三更半夜一個年輕女人坐在湖邊對著湖水,不管她是不是在吃水梨都非常令人起疑。也許吃水梨對她來說是告別的一種儀式過程。有時候一個冷靜的人比一個看起來精神渙散或者衝動的人還要危險。我繼續用力看著她想要多看見一點,卻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沒有。她一定是用非常堅固的水泥糊成牆,圍住自己的心了。她也許是冷酷到相當的程度,所以沒有心了。我瞪著她做出種種猜測,她逕自平靜地咬了一口接一口。
 花長長的時間,終於吃完水梨了。女人拿起手機撥號。
 「睡啦?」女人說。
 「我在湖邊吃水梨。剛吃完。」女人笑。
 「不會啦。這裡很安全。」女人說。
 「有啊,昨天下午又談了很久,非常令人精神耗弱。」女人說。
 「沒事。我知道。」女人說。
 「是啊。我本來就比你們都來得強壯。好好膜拜一下吧。」女人笑。
 「我不知道。我也幫不上忙了。」女人嘆氣。
 「現在?」女人抬頭看天,「現在我只想一個人在湖邊看月亮。」
 「什麼啊,你想到哪裡去了?」女人笑,「你不是覺得我很強壯嗎?」
 「好~~。我等一下就回旅館。」女人溫柔地說。
 「喂,」女人沉默了一下,「你別太晚睡了,飯要吃,記得去看醫生。」女人說。
 「欸,」女人沉默了更久,「謝謝。」女人說,「晚安。」女人掛掉電話。
 有什麼在微微起伏,我瞪著她,希望終於能夠看見。
 然而起伏只微微地滑過一陣子便又消失了,剩下她左腳斜前方倒映在湖面上的月亮。女人看著,然後又抬起頭看看天空,再低頭看看湖面,確定了那是月亮的倒影,隨著水波漾成軟軟一攤不具單一形狀,白亮白亮,跟著湖面一起輕輕地搖擺呼吸。女人有些驚喜。這真的是倒映在湖面上的月亮欸。我聽見她的聲音。我以前從來沒看過倒映在湖面上的月亮。她閉著嘴巴正在說。
 她將手裡的手機放回右邊,拿起左邊的菸抽出一根啣在嘴裡用打火機點燃,將菸盒和打火機整齊地放回原處,對著湖水徐徐呼出一串白煙揉進黑暗與月光中,垂掛在木板外面的兩隻小腿相互交疊起來。
 女人很喜歡這樣坐在木板上,隔著牛仔褲,木頭的質地讓她的肌肉感到某種安然和親切。騰空垂掛的小腿在空氣中舒服地呼吸著。她偶爾有點暈眩感,近乎微醺,那是偶爾略過的較大水波晃蕩了木製平台所引起的小小漂浮。小小的厚實水波聲輕輕拍打著空氣和平台以及湖水本身。湖的盡頭有對岸的幾盞小小燈火,在輪廓模糊的遠山懷裡小小地安靜著。女人繼續默默抽著菸。視線從遠方繼續慢慢向上移動,就像這夜的風,很和緩,很適合睡覺。
 既然很適合睡覺,她為什麼不睡覺還要一個人坐在這裡?
 女人輕輕閉上眼睛,又張開來。她仰著脖子。
 溫度正在下降,隨著風的飛翔而確實,夜空中的雲影緩緩在移動,小心地撩撥著月,像要包圍,又輕輕退讓,繼續流開,墨色在靠近月亮的時候變薄,穿了過去又轉濃。紗染成河河聚成海。黑暗的層次細細,溫柔的像曾經有過的夢境。因著月光。雖然不是很明顯,只是淺淺的銀灰或者藍灰色妳說不真切,但是妳可以看見光如布,從夜空攤展下來在那邊,一片,連接到湖面上。
 菸抽完了。妳在木頭邊緣捻熄了它,將菸蒂放在左邊,菸盒和打火機的旁邊。
 妳又抽出了一根菸點燃,繼續慢慢抽。
 妳繼續看著一切。我也是。我正看著妳所看見的一切然而我要看得不是這些。妳將自己包圍的很好,保護的很好。妳不要以為我會輕易鬆懈。不要以為我沒有聽出來。妳剛才那通電話說得分明像是一種告別,雖然妳沒有說再見。
 咦?對啊妳沒有說。是吧。妳沒有說再見。再見。這兩個字妳不能說。於是妳只好說,謝謝。在一陣那麼長的沉默之後。
 妳抽著第二根煙,好整以暇如此悠閒。一切都在平靜的進行著,妳的儀式。那片空氣中的月光布簾隨著雲影的移動而暫時消隱了,然而湖面上的月亮倒影,依舊忠心地在妳腳邊不遠處,陪伴著,妳看了它很久,並且深深呼吸。夜之空氣,黑暗之心,既然妳不打算展現就讓我展現。我必須以防萬一,因為妳只差一步。而這一步是這麼地小,小到只有兩個拳頭大,在妳的布鞋腳下等待。
 我攤開我的雙臂,死命瞪著女人。我得讓她看見才行。
 無論她表現的再怎麼平靜,她都正在與這湖水的一片黑暗愛戀著。事情很清楚。
 女人抽完了第二根接著抽第三根。不疾不徐。月亮比剛才下落了一些些。夜色更深。湖水更濃。她卻一點都不著急。彷彿這一切就是她要的。然而我依然什麼也尚未看見。愛戀著黑暗的心必有黑暗之處。黑暗吸引黑暗,黑暗引誘黑暗,黑暗與黑暗相通。讓我看見!
 女人離我越來越遠。她與湖水自成一世界地相愛去了,不在我的雙臂中,我感到恐懼,比昨天更恐懼。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天晚上對州州先生用力過度,我感覺自己的力氣似乎變小。記憶的顏色,較為遠淡。為了看見女人的心,我逐漸浸透在她的視線裡。山風,月光,湖水,以及墨夜溫柔。
 墨夜溫柔?
 終於她抽完了第三根菸。捻熄。撿拾她的垃圾放進手掌心。站了起來。
一顆大水梨,三根菸。女人的儀式完成了。她將菸盒手機打火機全部塞回牛仔褲的口袋裡。她打算什麼痕跡也不留。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瞪著她。瞪著她低頭對湖面上的月亮倒影再看了最後一眼,然後轉身,離開。
 一步一步,就像來時那樣,筆直地背對著湖在甲板上往碼頭岸邊走,越走越遠,踩上階梯,轉身,進旅館。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是我錯漏了什麼轉折嗎?
 我疑疑惑惑地,還浸泡在她最後的眼神裡。山風,湖水,月光,以及墨夜溫柔。
 溫柔墨夜。我望著天上的月。
 女人並非在與黑暗相戀,而是月光。是那光中的一切,滲過夜,使得黑暗層次細密,墨色溫柔。
 暫時地,我陷入一陣出神的狀態。空白而平靜。很像以前所謂的發呆。
 等我察覺的時候,天色已經開始變亮了。湖面上不再有月亮的倒影,黑暗已經褪去,湖水的顏色變輕。太陽從東邊的山頭出現,朝湖水與雲之間橫出低低的金光一片。
 有早起的漁人開始工作,精神奕奕地談笑著。咖啡廳的老闆正在準備早餐,擦拭桌椅。一個男人戴著蛙鏡身穿泳衣,在湖面上做蛙式晨泳,水聲隨著他四肢向前的滑動一波,一波,安祥地穿透晨光。
 湖邊的旅館三樓陽台,有人拉開窗簾站著往外看。是那個女人。她看了一眼便快速離開。然後又忽然出現,臉上多了副眼鏡,手裡拿著牙刷在刷牙。在她身後還隱隱可以看見梳妝台的檯燈是亮著的。
 女人停下了刷牙的動作,拉來一張椅子,坐下,兩腳蜷起,雙臂環膝,手裡還拿著牙刷但是暫時不動,只是看。
 她正在看著湖面上三兩片金色的雲。經由水波的切割而形狀妖嬈破碎的雲的倒影。雲的金色倒影使得湖水看起來格外清晰乾淨似地。那是因為太陽的高度還在雲的下面,金色光芒染在對著湖面的雲臉上,顏色太鮮,湖水才能出現倒影。女人來回在天空和太陽與湖面之間來回觀察著發現。
 當太陽繼續上升到超越雲的高度,那些金色光芒就會隱到雲的背面去了。我看不見。湖水看不見。她也看不見了。世界從耀眼的金光中恢復成一般晨光下的清爽姿態,湖面上的雲影不再,只剩那晨泳的人繼續劃出向前的水波,輪開,輪開,吸,吐。
 吸。吐。
 吸。吐。
 吸。吐。
 沒了金色的雲之後,女人看了游泳的人一陣子,才又將牙刷放入嘴巴裡繼續一邊刷著一邊站起來,拉上了窗簾,關掉梳妝台的檯燈。
 碼頭上的人數繼續增加。
 州州先生帶著一夜未眠的臉疲倦地走來,坐在碼頭邊的涼椅上,似乎走了相當長一段路之後地休息著。他身邊甦醒的世界,以及早晨的人們,生動具體地讓他皮膚上的蟲子們彼此劇烈推擠。那些環繞在他四周的生命力,忽然讓他更加感到悲哀與寂寞。
 於是他將兩手掩面,震動地大哭了起來。
 黑暗的相通已經暫時結束。我除了遠遠看見之外也暫時無法展現什麼。
 或許是我所展現的東西讓他向湖水靠近而非退遠吧。黑暗引誘黑暗。
 事實上,此刻的我暫時什麼也不太能想。水的顏色隨著天色繼續在改變。州州先生的大哭聲暫時離我有一段距離。
 只差一步。但其實還遠得很。在黑暗中我和他都喪失了正確的距離感。
忽然間昨夜和女人的一切瞬間劃過了我。我以為是她不讓我看見,其實我已經看見了。
 下次我應該要展現這些,給那些只差一步的人。
 這些,我現在正繼續看見的。
 日光繼續上揚,空氣中的味道改變。那個晨泳者還在水中耐心地繼續游著。
 吸……吐。……吸……吐。
 吸……。
 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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