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搭上慾望街車

二四二期選載
作者
【編輯室報告】
吳淡如
【新說書】

尋找清瘦的文學

張 讓
搭上慾望街車
◎吳淡如
 

 「嘿,妳願不願意來演《慾望街車》?」
 「費雯麗的《慾望街車》?」
 「對呀。妳很適合演女主角,相信我,妳有那種特質,神經兮兮的。」
 是嗎?我可不願意承認旁觀者清。我一直覺得我樂觀、開朗、堅強、果敢、直率……我有「神經兮兮」的特質嗎?這位文學院教授看出我「不為人知」的特性了嗎?
 接到郭強生的第一通電話時,我在花蓮度假,住在一家依山傍海、美則美矣但有一點無聊的飯店裡,不到八點我就躺在床上發呆。碰巧,在花蓮教書的他打電話來,我們竟都在花蓮,雖然還是在電話線的兩端,但還算是有些神祕的默契。
 我們是台大同一屆的同學,他唸外文系,我唸法律系,同一年出第一本書,也曾在同一家公司工作過,我認識他很多很多年,雖然算是「聚少離多」的朋友,只偶爾在蔡康永的讀書節目裡碰頭、聊一會兒天、說再見,但我對他其實是有一些了解的:他能夠以這麼亢奮的語氣說話的時候不多。
 一副猛虎要出柙的樣子,因為,他又要開始籌畫一齣舞台劇了。
 《慾望街車》?這部電影比我老很多,其實我的腦海裡只依稀剩下:費雯麗和馬龍白蘭度這兩個曾經熟悉的名字。
 要不要來玩玩看呢?他就像個孩子王,以一種十分具有煽惑力的語氣,邀請同伴參加一個「不參加你一定會後悔」的遊戲。我聽見我自己不假思索的說「好啊」,好像演出一齣劇只是吃掉一塊美味可口的巧克力蛋糕那麼簡單而已。
 這一點,郭強生是很政治家的,他興致高昂的時候所具有的感染力真是難以抗拒。
 他更以秋風掃落葉的執行力找到了林煒、唐立淇和蕭言中,一起共襄盛舉。然後,也神速在一周內達到「木已成舟」的效果:找好了製作班底、備妥了服裝、拍好了劇照,讓我訝異於這一位文學院象牙塔裡的教授,他的靈魂裡恐怕藏著一個跨國公司的總裁。
 然後,我才開始重新研究田納西•威廉斯的《慾望街車》劇本,重看了這一部經典電影。好了,這下子我明白了,這不是一塊容易下口的蛋糕,根本是在吞金自盡嘛。明明不是恐怖片,我卻看得心跳加速、冷汗直流。演費雯麗這個角色……我總覺得有點不大對勁。唉呀,這原來這是個「徐娘半老」的美女啊。
 這個叫做白蘭琪的角色,其實是有病的,她酗酒、花了許多力氣來逃避現實(其實劇中人全部都在逃避現實,以各種積極或消極的手段,來求避免正視自己的悲哀),行為開放如花癡,而思想禁錮於傳統,為了虛偽的尊嚴,她不惜說盡各種謊言,最後連她自己不知道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她是個外表柔弱、內心更脆弱的女人。
 就算我也許有點神經兮兮的好了,可是我是隻被挫折打不死的蟑螂(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我對自己說。
 可是內心深處、潛意識的深處啊,白蘭琪彷彿挖出了我心靈澤沼中埋藏在底層的一片溼潤的黑土,這個永遠在逃避自己年齡、永遠在逃避現實的白蘭琪,有一種既脆弱又強硬的力量,逼迫我正視自己生命中被隱藏的可能:虛榮、渴望被尊重與善待、自以為是、與現實格格不入且自視清高。
那也是我。
 如果我不是生長在這個女人可以靠自己的力量過好日子、可以盡情發揮所長的年代,那必是我。即使行將崩潰,也會固執的抱住青春的榮光、僅有的尊嚴,死也不肯將美麗的謊言放手。鐵定那麼的ㄍㄧㄥ!
 《慾望街車》的史丹利是個劊子手,他逼白蘭琪正視所有的現實,然後陷於崩亂之中。可是劇中的他也有他想逃避的事情。他逃避著人生中「榮光不在」的事實、只能當一介平凡莽夫的現實。
 在排練的過程中,我忽然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說:如果妳真的想要入戲,那麼,這個角色搞不好會導致妳精神崩潰,它將血淋淋的揭開妳一層皮。
排山倒海的挑戰,當我承認我的個性中有「白蘭琪」也有「史丹利」,兩種極端的性格,一個在偽裝逃避,一個在尖銳揭穿,而就像劇中白蘭琪的名言「我一向仰仗著陌生人的仁慈」般,還好我仰仗著陌生人的仁慈,經過千重浪萬重山。
 可能不只我是這樣子的吧。這個時代已經久遠的劇本之所以流傳久遠,正因為它強迫人們正視人性中最赤裸裸的矛盾。
 而在我還在做這一類形而上的思考時,郭強生已經很有效率的將廣告刊登了,也已經有早起的鳥兒很有效率的開始訂票。無論如何,我無法逃避這一趟慾望街車,趕赴宿命的旅程,彷彿通過這個辛苦的旅程,我才能得到救贖。
 我只能故作輕鬆的安慰自己:「這齣戲裡最累的應該是林煒吧,他要和三個非專業演員對戲呢。而且,以一個白面書生,要演活一個粗人,也夠折騰他演技的。」「其實唐立淇的角色也不好演,她要演一個為了性忘了一切的女人,與她現實中的角色也相去甚遠!」
 我覺得唯一比較能夠如魚得水的,應該是蕭言中吧。我觀察他很久了,他常在舞台劇中客串演出,演的都是呆子的角色。《慾望街車》裡的米奇其實也是半個呆子。(希望他沒發現我在故意嘲笑他才好。)
 越演越值得慶幸,我竟生在這個時代。在白蘭琪的那個年代,沒有找到終身依靠的女人,再怎麼美麗,都是處境堪憐。
 那個時代過去了,而變化其實不多的人性本質留了下來,映照我們在夢想、希望、貪婪、虛偽、野蠻與文明中掙扎的人生。
 我也像白蘭琪一樣喝著唯一能讓她忘憂的威士忌,寫完這篇稿子。
 說實話,我簡直是糊裡糊塗視死如歸似的搭上了這班「慾望街車」。
 而誰不是呢?芸芸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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