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時光的泛音

You got the fucking trouble!

凶手

　You got the fucking trouble！！！……
　幾個月以來，這曲饒舌在他腦中愈唱愈響，從當初的若隱若現直到霸佔整個現實感知的現在。彷若有那麼一隻鬼手伸進他腦袋裡找到旋鈕，用極為緩慢的淡入手法，把音量往最大開去。
　這樣一來，他於是活在一種got the fucking trouble的提醒中了。
　「今天你去接仔仔放學好不好，我會在公司待晚一點……」妻在電話那頭這樣說的時候，第三方通話線路中有「You got the fucking trouble！」唱和著。
　「導演，韓國投資那邊希望我們給他更確定一點的時間表……，他們是很尊重你這邊啦，但是他們做年度評估需要參考……。」在咖啡廳中的製片混在「You got the fucking trouble！」歌聲中，小心地遣辭用句跟他喝咖啡。
　捷運車廂啟動的馬達電音簡直就是前奏，他知道當拉高到一定分貝的時候，頑固的鼓聲就會隨之響起，直到下一站人潮湧進車廂就來到fucking trubole了。
　林醫師說一星期沒闔眼才會got the fucking trouble，我開些藥幫助你睡眠的時候，他其實已經超過一個月沒有睡眠了。
　「逼視人性內在的深沉」有過一篇影評這樣總結他的電影。他把夢拍成電影，出乎意料的在嗑影族中大受好評，影展邀約不斷。儘管在台灣的票房一如其他本土電影般低得令人發噱，但他依然能得到海內外私人或政府資金挹注，接續完成了第三與第四部夢電影。電影中看不見傳統敘事規則，充滿晦暗與華麗的兩極化視覺風格，快慢跳動的剪接風格正符合夢境意識一般，即使有線性邏輯的敘事場景，也是用種不甚有前後呼應的方式串在一起。整體而言，他的每一部電影都各自指向不同的情緒印象總成；第一部呈現鬱藍的氣味、第二部是恐懼、接下來是不安與被壓迫的綜合、最後一部大體是墮落的解放與救贖的渴望。
　有些觀眾激動地握著他的手︰「我真的好感動，你把我講不出來的那部份都說清楚了。」「太棒了！只能說太棒了！」「這是我看過最有感覺的片子，你一定要繼續堅持下去！」「你的電影好深沉好深沉，我好想知道你的感覺，好想知道你對每一件事的感覺是什麼？」
　他床邊伸手可及處有個迷你鍵盤連接在筆記型電腦，每天睡前他會打開文書軟體，一旦睡眠中發夢了，便有意識地小心控制，讓自己跨在夢醒之間，抄過鍵盤擱在肚皮上飛快地盲打，記下所有細節以便醒來後能翔實地重建一切。他將所記錄下來的夢境以主觀感受分類，當串接到一定長度時，就算成了一部劇本。這一切當然只有他的妻知道。起先妻也會興高采烈描述自己的夢境種種給他聽，但幾次下來就察覺他只在意自己的，對於妻的夢，就像是冰箱底下儲水盤中的滴漏，任由它暗自蒸發在空氣中。妻不再說夢了。反正除了上班之外，小孩和家庭種種瑣事都在真實空間裡迎面撲來得要有人出手處理。夢一類的事物，就讓他一個人去做就好。
　不是因為被偷窺的羞赧、或被自我存在得以彰顯從而生出的滿足所窒息，他坐在漆黑的觀眾席中看見夢裡熟悉的影像被複製在巨大銀幕上的時候反而有些不自在。那種不自在來自他自身對於電影曾有過的經驗：年輕時看見五光十色的各式電影因而孕育出從事電影工作的衝勁、之後有一長段時期浸泡在編織故事國度中慘烈肉搏，始終編寫不出一如預期精采的劇本大綱的同時，卻看著他人將看似無聊的生活片段提煉剪裁出一部又一部的通俗電影、開始複製夢境後美譽潮擁而來，在他身週柔出一團恍若的光暈……面對這些斷續跳接的時期，卻無法從中找到種可一以貫徹的邏輯讓他泰然處之。對於「事情是如何走到這一步」這件事，他一點堅實的理論基礎也沒有。甚至試圖從自己電影中去找尋線索也是枉然，那樣的嘗試只會使得他又掉回傳統劇情邏輯推演的泥沼裡，而那總使得他不自在。不自在到每每總是中途離場。
　那曲饒舌樂是他試圖在第五部電影做出改變的編寫過程中聽上癮的。　「You got the fucking trouble！」在演唱會上脫褲子朝觀眾露屁股的演唱者暴起青筋嘶喊著「You got the fucking trouble！」過癮極了。去他媽的循規蹈矩體制規範、去他媽的同儕壓力頂頭上司，樂曲在震金爍石的超重低音場環繞下，迅速提供他重返故事戰場的勇氣。「總是在目前的能耐中可以玩上一回吧，」他這樣想：「反正沒人看見的劇本階段使上一把勁，大不了再回頭作夢，拍回之前的夢電影就是。」妻兒每日出門後，他便反覆放起饒舌樂曲，打開電腦端坐桌前重新開始編寫故事。就這樣一個又一個的故事起頭在他電腦螢幕上出現、窒礙然後擱置、另起爐灶、又窒礙擱置……。
　不堪其擾的鄰居在美容院裡跟他的妻提到天花板震得掉灰，妻才從那晚睡前對話中了解到問題的嚴重性。
　「什麼意思寫不出來？」
　「一直沒作夢。」
　「怎麼會沒作夢？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你試著放鬆啊！」
　「都試過了。之前我不是說到日本開會？其實是跑去泡了兩天溫泉。」
　「你幹嘛騙我！？你坦白跟我講就好了嘛！你是一個人去日本的嗎？」
　「我都快急死了哪還有心情鬼混！想到哪裡去了妳？」
　「好嘛，那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什麼？」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沒有夢的？」
　嘗試了幾個星期後，他把電腦硬碟中那些長長短短未完成的故事刪去，企圖回到夢的複製時，卻沒有夢可供整理了。一星期、兩星期過去，他開始慌張，他長長睡著、醒來再睡卻什麼也沒有。即使仍舊在睡眠的時候經歷動眼期，卻也不過是搜尋而已──他睜大著眼在睡眠當中搜尋。
　「今天你去接仔仔放學好不好，我會在公司待晚一點……。」妻在電話那頭這樣說的時候，他終於歇斯底里地哽咽起來：「……我沒辦法開車。」
　「哭什麼呀！？你怎麼啦？」
　「……我沒有睡覺，很久了。」
　「你怎麼會沒睡咧？那我睡覺的時候你都在幹嘛？」
　「…………」
　「你這樣多久了？」
　「……不知道……應該有一個月了……」
　「什麼？一個月！」妻在辦公室裡尖叫的回音從電話裡都聽得見。
　這樣一往一來已經比原定跟韓國投資者約定好的遞出企劃時程遲上個把月了。他慣常合作的製片每隔幾天就來電扯些聽似無關緊要的雜事，可就算是說到一千公里外有個颱風剛形成之類的話題，也都還聽出「好了沒有」的絃外之音。他沉默地應對著，深怕自己多說兩句起了個頭，就會一路潰堤全盤托出。除了電話，他也開始避開慣常會有的演講、典禮、聚會等公開場合，反正在旁人想來，像他這樣的電影作者確是有其行事如諱的必要性，彷若只在群眾驚嘆裡活的幻術師，表演結束後就理當不知所蹤地與古靈精怪大隱於莫名。他深居簡出、他對孩子發脾氣、他把那張CD擲出窗外關掉音響，可一切已然遲了。那首曲子伴隨著焦慮愈唱愈大，直到他徹夜聽著「You got the fucking trouble！」一點辦法沒有；雖然不想死但想過拿花瓶砸腦袋，醫生開出的重劑量安眠藥讓他腸胃不適老霸著衛浴，兒子夜半想要如廁走投無路只好在廚房洗碗槽將就。
　妻終於忍無可忍，決定挺身而出控制大局，包括他空空如也的夢。把兒子托給娘家後，妻翻出舊帳嗯是跟公司爭取幾年來該休沒休的假總共兩個月又十三天。長長的假期裡，妻子每日醒來邊用早餐邊描述昨夜夢境種種，他則在餐桌一角飛快聽打，完了以後再讓回給妻修訂潤飾。這段時日，那隻鬼手又伸進去緩緩調整旋鈕，由巨大至微弱，終至間歇性微弱地哼幾句伴隨他入眠。他的睡眠漸入佳境，從小盹到大睡呼呼，一天可以睡上十個小時。電話裡的製片不再扯淡，他們開始討論拍攝場景、預算一類的確實細節。韓國投資方面收到書面計畫後，看出新電影的走向和之前類似得以合理估算本益，遂也爽快簽約匯出筆不多不少的款項讓整個企劃動將起來。
　當然他又開始作夢了。他偶爾夢見坐在餐桌前的妻在他出外買早點來不及返家、或開冰箱幫妻拿果醬牛奶的時候，不等他就開始大聲講起她的夢；而夢中的他總鬧鬧惶惶地伸手抓著什麼就是什麼拚命記錄，跟不上了就會嚇醒，在那種時後他就非要走進廚房確定一切備妥才又上床睡去。
　有時則是電腦的問題。來來去去都是這些圍繞著是否遺落了妻夢的主題打轉的夢，情境一律是巨大恐慌。他也暗地裡試著整理自己的這些，不過看起來就像是某種不斷反覆的實驗電影，只會呈現作者處境狀態，而那正是他所害怕的。他醒著的時候都很滿意現況，劇本可望在妻的長假結束前累積到足夠的份量，也足夠他的第五部電影完成拍攝。
　那是一部同樣揉合著晦暗與華麗的兩極場景、有著如夢的流動意識形態的影片。雖然有更多線性邏輯的寫實片段，但在組織上依舊不倚賴古典敘事規則，以致在觀影的過程中隨處可見新局，又因角色或色調或音樂或觀者自行組織的緣故得以峰迴路轉繼續下去。黑暗的觀眾席中偶有隱笑與嘆息傳出。接近兩個小時的放映時間裡，沒有人中途離場。掌聲一直晚到片尾字幕跑完、場燈亮起之後才響起；先是從戲院不同角落發出，然後滾雪球般愈來愈響，層層疊疊往上拱，他激動得站起來朝整個空間揮手。
　電影首映之後他聽到的第一個迴響，是來自那位曾總結過他前四部電影的影評人。影評人笑咧咧朝他走來伸出雙手緊緊握住他的胳臂，在嘈雜的散場人聲中拊耳說話︰
　「很過癮！Fantastic！風格愈來愈成熟了……」
　「You got the fucking trouble！」
　他後來怎麼也弄不明白為何自己會讓那句衝口而出！？

　注：本文篇名取自《愛情靈藥》電影原聲帶，張震嶽創作、演唱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