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一期選載
作者
【發行人的話】
守望心靈,關心社會:《聯合文學》二十周年感言
張寶琴
【閱讀女人】

菲林公寓

鍾文音
【海洋行走】

看見

廖鴻基
【六年級新勢力】

夜行獸

廖偉棠

空中爆炸:致敬的三種方法

許榮哲
【特輯】第十八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

得獎名單

編輯部
短篇小說首獎:初級商務英文會話
蘇敬仁
評審意見:小說來自生活,反映生活
郝譽翔
 
◎廖鴻基
 

 「看到嗎?」阿清嬸坐在駕駛艙橫板指著船頭烏漆漆海面問。
 背對著阿清嬸的阿清伯沒有回頭,他手裡擎著探照燈,光束從他手裡像個喇叭口探向船尾海面。
 「那裡不是。」阿清伯說。
 白熾熾光束像把劈剖黑暗的劍,剖出船尾海面上浮蕩蕩一整排白花花泡棉浮球。那是他們剛剛才放落海去的一串延繩釣餌鉤。阿清伯特地晃了晃手上光束,好像他伸長了指頭指出海面這些浮球給阿清嬸看。
 「我講這,你講那……」阿清嬸回頭幽幽唸了一句。
 熄了探照燈後,船上僅船頂一盞紅色船燈亮著,再就是駕駛艙裡儀表板上跳閃著微弱的電子螢光。阿清伯抬起手臂轉了轉手腕仔細看了腕錶指針說:「三點半;流水看來不錯,四點應該就能收了。」
 「也不看清楚點,難怪魚抓不好。」阿清嬸黑暗裡低頭又唸了一句。
 這陣子來,阿清伯漁獲一直不好;同個海域作業,其他船隻同一趟海一、兩百公斤紅鮮鮮紅目鰱載回港;這陣子來,阿清伯再怎麼賣力,頂多就是五十公斤漁獲,裡頭還雜了些沒什麼價錢的赤尾仔。
 阿清嬸聽了幾次阿清伯抓不到魚的抱怨後說:「我跟出去看看。」
 阿清嬸的口氣聽來像個師傅對徒弟的訓示,意思好像是讓師傅跟出去作些現場技術指導漁獲就能有所改善。阿清伯討海資歷超過半個世紀,多少海他獨來獨往,船又出得勤快,他的漁獲可說是「頂港有名聲、下港有出名」的好。只是這陣子來,不曉得哪裡出了差錯,哪裡犯了什麼忌,就是抓不過那些晚出早歸的少年討海郎。阿清伯當然明白,抓魚主要靠的是經驗、技術和勤快,但有時偏偏像是天公伯開玩笑,像賭博一樣,靠運氣拼輸贏。只是,這陣子來阿清伯的歹運也實在是拖拉得夠長夠久了。
 總是老夫老妻了,阿清伯並不在意阿清嬸的口氣。阿清嬸自稱有陰陽眼,能看見尋常人看不見的有的沒的,家裡擺了個小神壇,偶爾也有些遇見這類麻煩的人前來求助。阿清伯討海這麼久,也不是沒經歷過海上一些無法解釋的怪異現象,並不是完全不信,像拜船神、祭好兄弟等,該做的儀典他沒一樣疏忽過。總是海上久了,漁撈作業又大多一個人、一艘船孤單的整個夜裡在黑幽幽海上晃蕩,阿清伯是認為,信歸信,但不想讓這些有的沒的成為作業時的心裡負擔。簡單講就是尊敬「他們」存在,阿清伯是相信沒做什麼歹事應該不至於故意來干擾才是。
 關於阿清嬸的神壇,阿清伯是這麼想,他自己海上討生活常常不在家,就讓阿清嬸岸上有點事專注也好。
 這麼多年來,阿清伯只讓阿清嬸跟出海一次。十幾年前的事了,那年冬天,阿清伯用流刺網抓白肉旗魚,大約有半個月足足十趟海,阿清伯沒抓到一條旗魚,每天好比出海去作戲──每天載著滿船漁網出航,每天漁網落水海水裡沾溼了,每天空空的只抓了些外海的海水回港。那次,阿清嬸也是這麼說:「我跟出去看看。」
 那趟海撒了網後,夫妻倆一起坐在駕駛艙橫板上聊起這陣子來的歹運。不過才十來分鐘,阿清嬸突然從長板椅上兇兇站了起來。昏暗燈光下,阿清嬸憋著嘴眼珠子大大顆閃亮睜著,身子前傾,像是發現了什麼,看見了什麼。阿清嬸起身後,右手臂往後頭短促的揮了幾下,示意阿清伯不要動,不要講話。阿清伯還是站起來了,狐疑的看住阿清嬸的臉;再順著阿清嬸楞直的眼光看向烏漆麼黑的海上。漁網好端端的像伸展的再長不過的手臂橫在船尾海上攔擋,船邊有些細碎水聲,右舷邊稍稍一段距離外有隻小魚跳水跌落啪咑一聲脆響;月光隱入雲底,星斗雲隙間幽幽探出。再正常不過的海況。阿清伯什麼也沒看見。
 這僵住的片刻大約足足有三分鐘長,直到阿清嬸幽幽輕輕的說:「看見沒,來了。」
 海就是海,夜就是夜,阿清伯真的什麼都沒看見。
 阿清嬸原本憋緊的嘴終於嘴角一揚臉上綻出一絲笑容,一樣輕輕幽幽的說了句:「著了,可以起網。」
 阿清伯半信半疑的還猶豫著要不要聽從阿清嬸的話起網。若網底果然有魚的話,那他數十年海上經歷竟如此不如頭一次到海上來的阿清嬸;若收回的仍然是空網的話,那先前這一幕怎麼解釋,又如何讓阿清嬸下得了台。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有魚的話失尊嚴,沒魚的話傷感情。何況網子下海不到三十分鐘,以阿清伯多年放網經驗來說,這麼短時間攔得到魚的話算是奇蹟。
 說來奇怪,網子收進來船裡不過二十噚,就看見了網底白閃閃一條肥壯的白肉旗魚掛在網頭。應該才撞網不久,還掙著、撞著在網絲裡糾纏。
 直到那趟返港上岸後,阿清伯才訕訕的問阿清嬸:「到底看見了什麼?」
 好像天機不可洩露,阿清嬸只簡單回答了一句:「看見魚來撞網。」
 這次算夫妻同艘船的第二次。
 阿清伯問阿清嬸:「到底又看見了什麼?」
 「莫怪你抓不到魚,你船邊到處都是。」阿清嬸說。
 「到處是魚的話,為什麼抓不到?」阿清伯聽成了船邊到處都是魚。
 「不是魚,魚在外頭被他們擋住了。」
 「他們?……誰擋住了?」
 「這裡一個,」阿清嬸伸直了手臂指著船頭黑幽幽海上說;半轉身,阿清嬸又指著左舷外說:「那裡兩個,」接著,忽然一百八十度阿清嬸迴過身說:「這裡整排都是。」阿清嬸口氣輕鬆,口氣像是在點數浮晃在海面的浮球。
 阿清伯往前走兩步,攀著舷邊船欄往海上看了一陣;什麼也沒看見。「可是,浮球明明整排好端端的在船尾海面,怎麼會船頭、船邊四下分散?」阿清伯心裡想,但沒說出來。
 「來了,他們來了,他們在趕魚,不讓魚群靠近你的釣鉤。」阿清嬸說。
 阿清伯聽了後,探身去抓擱在窗台上的探照燈,他半信半疑,以為自己老眼昏花,燈光或許能讓他看見阿清嬸講的「他們」。
 探照燈開關還沒扳開,就被阿清嬸回過手一把給制止了,阿清嬸說:「不能,那會刺傷他們,會暫時趕他們離開,但他們還會再來,再來就會是凶惡的糾纏……看見沒,他們攀著漁繩,有些坐在上頭……他們霸佔你的漁繩像在盪鞦韆、作遊戲。」
 「撒紙錢,點個香,求他們。」阿清嬸不像一般時候,她口氣堅決、態度嚴肅。
 阿清伯彎下腰探身在艙底取紙錢的時候,也許是因為什麼都看不見,討海這麼多年來,第一次,他手臂上的汗毛全豎立在紛紛疙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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